《九州 萤火》书摘<br>
楔子 逃亡<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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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王八年,秋。<br>
他突然从床上暴起,一把扯下薄被,跌跌撞撞地扑到桌前,本来就不太结实的木凳晃了几晃,使他几乎不能坐稳。他抚着自己的脖颈,额头上青色的血管鼓胀成蜿蜒的蛇形,冷汗浸湿了月白色的内衣,脑子里像是挤进了万只斑斓蝴蝶交织狂舞,厮杀成曼陀罗花的图案。<br>
好渴。他抓了茶壶往嘴里灌,过了好久才意识到壶根本是空的。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只有听力比平时还要敏感,他能听到兵戈齐鸣,女人的娇吟和男人粗重的喘息混在一起,重重击打着耳鼓。<br>
这一切都是幻觉,都只是噩梦的延续。他对自己说。<br>
过了不知道多久,汗都干透了。星辰的光芒透过窗纸,初秋的风从窗棂钻进来,让他觉得微冷。不过冷一点才好,可以冷静下来,回忆一下自己究竟在哪里……顺便算一算,到底距死期还有多久。<br>
天光大亮时,他离开了客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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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王八年,越州,沧澜道,一人一马。从清晨就开始迷迷蒙蒙的小雨,到了午后有了越下越大的趋势。<br>
东陆是一片似合而分的广袤之地,东陆四州全因四条山脉分割而成,有些地方若从地图上看,距离不过一指,却因无路可通,往往要跋涉千里方能到达。
从天启到九原,就是这么一回事。<br>
位于越州北端雷眼山下的离国都城九原,与中州南侧端坐于**盆地的天启,隔山相对,唇齿相依。可要真的从天启到九原逛一圈,却得先西出殇阳关,经宛州向南,越兰缀江、建水,折向东,跨过北邙山,进入越州,经白河平原,穿过沧澜道,再向雷眼山脉北进……这样画了一个堪堪有缺口的圆形路线,才能到达九原城。<br>
这个有缺憾的圆,也正是他逃亡的路线。<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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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天启已半月有余,有的时候他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一个被忘却了的人。没有人知道,这个素衣白马行在路上的男人,曾有过多么煊赫的背景,多么不同寻常的往日。<br>
说是逃亡,看来终归不像,各大城市关隘并没有贴着他的画像,他每日只是赶路,兴致好的时候,甚至会写几句诗。<br>
预定的路程已经走了四分之三,顺利得难以想象。只有头顶压来的这场雨,看起来要找他一点麻烦。<br>
前面的路塌方了。泥土和石块淤积,混着持续不断的雨水,难以清理,据说还有再次滑坡的危险。<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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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澜道旁有个小镇,不过是驿站加上几户乡民聚居而成,干脆就叫了“驿亭镇”。他就被困在驿亭镇的茶肆里,喝着一杯说不出品种的茶,带着一点铁器生锈的味道。雨来得猝不及防,屋檐下大多是被困此地的行商,每个人都是湿答答的。头顶的凉棚铺满了油布,雨水瀑布一样喷泻而下,击打在油布上发出隆隆巨响。直直的雨柱激起夹着尘的水雾,笼罩着周遭的一切,氤氤氲氲。<br>
视线、听觉乃至行动都被限制了,他不由得有些闷,习惯性摸向腰侧,却是空的。这一趟路程中他大约已经摸了几十次,也经历了几十次这样空落落的感觉——多年随身的算筹囊并不在那儿。是了,出逃那一夜他像醉汉一样披发散袍,跌跌撞撞,丢弃了傍身老友——那时他觉得自己再也不需要它,再多的计算也不能帮助他把握所谓的命途。<br>
这一刻他却有些后悔,怀念起那一把摩挲得温润的桃木算筹,更怀念起那容着算筹的丝囊,红底黑线银丝,绣着大朵怒放的曼陀罗,因为用的时间太久,勾边的银线都有些毛糙了。<br>
他手中空虚,一时不耐,见竹筒里一把竹筷无人使用,干脆倒出来在桌上摆玩。邻桌一个年轻书生,好奇地凑过来看。<br>
“仁兄在做什么?预测天气还是清算账目?” <br>
“记事。”<br>
“记事?这倒是稀奇,我听过结绳记事,刻简记事,还未听过摆筷子也能记事的。”书生圆圆的脸庞上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似乎想从他那张瘦削面孔上读出玩笑或者欺骗之类的字眼,“那你十天前晚上吃的什么你可还记得?” <br>
他眼睑低垂,手指灵活翻飞,不断变换着筷子的位置:“十天前晚上我在殇阳关外陵容楼,独自用饭,按照上菜的顺序,应该是桂花糖藕,蜜汁小排,枣酿鸡,清炒甜菜,玉米烩四珍浓汤,糯米团子两只。我还打包了几样小吃,分别是糖脆花生,腌渍鸡脯,枫叶糕,以及蜜三刀。”说完这席话,他的手也停了下来,没有注意到一旁书生张口结舌的模样,只是望着一桌筷子,很是满意地点头,“还好,还好,总归大致不错。” <br>
雨声轰鸣。<br>
两人沉默对坐。<br>
一阵犹如猛兽低吼的巨声贴近地面闷闷滚过,天已入秋,居然打雷了。<br>
书生从桌上抓起四根筷子,很认真地发话:“兄台,我有四个结论。” <br>
他淡淡地瞧了书生一眼:“说来听听。” <br>
“**,你要不然就是个记性好得可怕的大怪物,要不就是一个说谎比说实话还利落的大骗子。”书生郑重地放下一根筷子。<br>
“这算不得什么结论,不过我宁愿当怪物。”他笑了笑。<br>
“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要么太**,一个人点这么多菜,要么太能吃,一个人吃掉这么多东西。”书生郑重地放下第二根筷子。<br>
“这也算不得什么结论,说说你的第三点吧。” <br>
书生又放下第三根筷子:“从你点的吃食看来,你这人嗜甜如命,口味恐怖。” <br>
他抚掌大笑:“说得不错,我这人性喜甜食,不可一日无糖。” <br>
书生面色更加凝重,捏紧*后一根筷子,“*后一个结论,也是*重要的结论,这场雨恐怕要下个十天八天,一时是决不能走了,不如趁着这家店还有客房,速速在此留宿,我看你面善,性情又好,不如你我合租一间,各摊一半房费……”<br>
“你从哪里看出我性情好?照你的分析总结下来,我明明是个记性好得可怕,口味又甜得恐怖的大胃怪物。” <br>
“我娘曾经跟我说,爱吃甜食的人都不是坏人。” <br>
他思忖了一下,微笑颔首:“也好。”<br>
书生一揖到底:“相逢是缘,书生端木昼,阳穆出身,见过仁兄。” <br>
“九原,陈重。”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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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外,大雨奔腾如江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