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简单的心
她在超市门口卖糖炒栗子。
好几次,我经过,她都站在摊位里,忙碌地招呼顾客。
有一回,我买她的栗子,瞥见她靠在一旁的拐杖,我再看她的腿,这才发现,她有些残疾。
她的拐杖,靠着墙。拐杖头是皮革制的,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海绵。我见过许多类似的拐杖,只不过她的不同,她的拐杖头上蒙着一个布套。
“也许是夏天汗多,包着布,就能经常拆下来换洗?”她殷勤地给我装栗子,而我正琢磨她的拐杖。
几天后,我在公交车站碰到她,她撑着拐杖。
她穿一件水红色的衬衫,领子处垂下两根飘带,在胸前打成一个蝴蝶结。
我看着她,总觉得她有哪里很特别,我再仔仔细细打量她,这才发现,她拐杖头上的布套也是水红色的。
今天,我去超市,特地经过她的摊位,她的拐杖仍靠在一旁。
今天,她穿一件豆沙色的上衣;今天,她拐杖头上的布套是豆沙色。
她正给一个顾客称斤两,脸冲着我微笑,有人对她说:“大姐,给我半斤糖炒栗子。”她“哎”了一声,嘴上答应着,手也没停,从电子秤上拿下装满栗子的纸袋递给前一个顾客,收钱、找钱,动作流畅。
我说:“我也来半斤吧。”
我于灯下,捻着一粒冷却的栗子,又想起她的拐杖。
现在这个时间,她快睡了吧。
睡之前,也许她要做个面膜,也许只是拿吃剩的黄瓜擦擦脸,她会准备好明天摆摊要带的东西,明天要穿的衣服,相同颜色的布套,明早起来就要给拐杖套上。
当她躺下来,安心入睡,她精心导演并亲自出演的**已经落下帷幕,而明天,她还会一丝不苟于每个细节,用她认为美的方式,她有好多美的秘密,那拐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这些秘密,让她雀跃,明天又是值得期待的**。
怎样做才不算虚度
二十年前,弓自师大毕业。
他不想当老师,交了数百元给学校,赎了身,也失了业。工作不好找,几经辗转,他来到某酒店。实习期,经理安排他当半年门童,此后,开门、关门、拿行李,成了他的日常工作。
客人们对弓并不友好,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的他**次经历这种生活。冬天,弓裹紧大衣站在酒店门口。他频繁地拉车门,薄薄的白手套根本挡不住严寒。
大厅里,《献给爱丽丝》的温柔乐声传来,灯光明亮,富丽堂皇,与眼前的雪,身上的大衣形成鲜明对比。弓过去只知道不想做什么,“不听父母的”、“不当老师”,就像现在“不想当门童”,但“想做什么”?他被自己问住了。
终日无所建树,白白浪费时间,弓这样总结他的门童生涯。其实不做门童,他的前二十几年也大多如此,只是这一刻更为凸显。那以后呢?实习期满,在酒店,或在别的地方,“我想做什么?”“怎样做才不算虚度?”
我认识弓时,他已功成名就。
他谈到**份工作,酒店、门童。他说,直至今天,听到《献给爱丽丝》,还会有感触,“就像站在酒店门口,有个声音在说,‘你浪费的时间太多了’,‘快去做事’。”
“可到处都是《献给爱丽丝》啊!”
他点点头,一度,久居国外的他刚回国,拨打朋友的手机,默认铃声是《献给爱丽丝》;发传真,传真铃声也是《献给爱丽丝》;“我简直‘崩溃’,根本没法偷懒,时时刻刻被提醒──快去做事。”
我看着他。
我知道他的**本书是在工作间隙挤出时间一点点完成的;我知道他身兼数职,是作家、工程师、策划人,还是某民间公益组织的发起者。人们谈论他的成就,谈论他多姿多彩的生活,令人咂舌的“精力”和运气。原来这一切,不过是无处不在,无形的鞭子《献给爱丽丝》使然。
这时,弓的手机响了,铃声是《献给爱丽丝》。
稍顷,他结束通话,对我说,他要去做事了。我们就此告别,突然,我想起一个问题,“你的手机铃声也是默认的?”他笑笑,他的回答令我如被棒喝──“不是,我喜欢《献给爱丽丝》”。
靠得住的浪漫
年轻时,以为浪漫是场对手戏。
*羡慕宿舍楼下摆放999朵玫瑰,用蜡烛围成心,男生单膝跪在中间,向楼上某个姑娘喊“我爱你”。
*恨情人节时和男朋友走在步行街,有人兜售玫瑰,直到那人脸对着脸问:“来一朵?”他也脸对着脸问:“来一朵?”
更不用说,终于成婚,蜜月出去旅行,在西湖,你想漫步断桥,感受“白蛇送伞,许仙惊鸿”的一瞬,他伸伸懒腰,“哎,我在杭州有几个哥们儿,你散步,我去喝酒?”
就此闹掰。你哭着去了灵隐寺,济公记住了你的眼泪;他懊恼着,在旅馆猛打游戏,末了,还是去喝酒。
多年后,提到那次旅行,你大叫:“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他则认为你是无理取闹,“各自去做喜欢的事,不好吗?”那样子,仿佛是你没理。
不浪漫、无美感。
没有美感的生活是无法忍受的,你只怪找错了对手。你把这苦恼和朋友分享,发现他们那儿也有类似的。
比如,纪念日,订了大餐,一方雀跃,另一方默默退了订,理由是“我做的比饭店好,还不贵”。
比如,相约去看电影,到了电影院,发现没带卡,一方说:“明天再来吧?”另一方气得甩了手,“明天,明天就没今天的心情了!”
罄竹难书。
每个心存浪漫的人都或多或少有着不满。
不满多了,也就死了心,因为你终于发现需要人配合完成的、期待对方做出反应的,都不可靠,你根本无法控制。
于是,你越来越习惯一个人去找节目。
这几年,吃得*香、环境*好、感受美的意境*强烈的饭馆、话剧、电影、好的风景,你统统是和同性好友光临、体验的。
异性朋友当然也有,合作伙伴、同学、同事、前同事……
偶尔,只是偶尔,你也能感受到浪漫,比如,谁兜兜转转,十几年后找到你;谁和你前**谈台儿庄战役,后**发来短信:“出差去台儿庄,下雪了,想到你。”你心里微颤一下,就颤那么一下,便罢了。
你还是不能忍受没有美感的生活,没有一丝浪漫的庸常日子。
你又讨厌干什么都需要人陪,你心里很清楚,那只说明你的虚弱,你的内心不够充盈,你不是一个自给自足的体系。
你开始着意寻找一个人的节目。
一个人看书,一个人泡一下午;一个人去KTV,服务员在茶色玻璃门外来回走动,怕你想不开,而你唱得很尽兴。
你的小本子上列着密密麻麻的计划,工作的、家庭的、爱好的、社交的、纯粹审美的……
是啊,审美。
你现在发现,所谓浪漫就是在普通日子里仍保持审美,因美,你和你的日子都会发光。
那天,你陪一个外地来的朋友逛琉璃厂,她说她要买几本工笔画画册,你问她:“给孩子买的?”“以前学过?”她都摇头,她说,她年少时的梦想就是画画,现在拜了一个好师傅。
她走进画廊,向你评点每一幅画作,她认真挑选文房四宝。她说起看到一个网友发微博,拍了一张楼下繁花的照片,就发了好几封私信,求人家再拍一幅清楚的,她想留着临摹。她给你看她的画作,说每周日学画的几小时,她*快乐。
你又想起你的另一个朋友。
每天五点起床,去湖边散步,再步行几公里去看他的树。
他在微信朋友圈写:“在这个城市的早晨,路上行人不多,空气清新,我可以和每根电线杆打招呼,仿佛世界都是我的。”
至于那些树,是他驱车亲自买来,亲手种下,有石榴、李、杏、乌桕……
“几十种树,虽然还只是苗,我每天去看它们,期待发芽,想象绿树成荫、桃李春风那**。”
种树、看树,湖边、散步,和对着繁花画画一样吧?
你忽然觉得他们很浪漫,他们选择一件纯美的事,令自己沉浸其中,于是日子因此远离一地鸡毛,无关现实、庸俗,哪怕片刻,也是理想意境,*关键的是自己就能操作,不借助任何外力就能达到。
你回家,写了一段话——
年轻时以为浪漫是场对手戏,如打乒乓球,需要一个好对手,若对方不懂/曲解/无回应,便嗔、怒、怨、忿。现在越来越觉得浪漫不过是一个人的内心戏,你读多少书行多远的路,交什么样的朋友选择何种生活方式,决定你能感知或为自己营造的意境——只做有审美意义的事,是一个人就能解决,也*靠得住的浪漫。
跟帖者众,包括你的配偶。
他就站在你旁边,手里拿着一个冰激凌,每个夏日下班,他都会给你带一个。
“其实,也挺浪漫的。”你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