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之后,比赛就要开始了。我坐在舞台背后的化妆间里,隔着门也能听到外面的热闹和喧嚣。主持人跟嘉宾正在和观众玩游戏,游戏结束就轮到我们这些参赛选手上场了。
这是一场全国性质的COSPLAY个人赛,选手们都挤在空间有限的化妆间里,正在对自己的妆容、道具做*后的整理。
镜子里的我戴着蓝色假发,配着天魃圣泉冠,身穿广袖流仙裙,全身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依照“仙剑”游戏里的龙葵来做的。
在确定我已经准备就绪,没有任何纰漏的时候,有一个刚从洗手间回来的参赛选手进来问了一声:“这儿谁是苗以瑄?”
我打了个手势:“在这儿。”
她走过来说:“外面有人找你,在出门左边的水晶柱那边。”
“找我?”我出了化妆间,走到那人所说的水晶柱那里,左右看了看,却没发现有人。正好又借着水晶柱上面的菱形装饰镜再照了照全身,还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突然,我听到大圆柱的背后有人喊了我一声:“苗以瑄……”紧接着“哗啦”一声,一袋预先准备好的冷水兜面向我泼过来。
“啊!”我尖叫了一声,头发、衣服都湿了,脸上也全都是水。泼我水的人从柱子背后跳出来,还不止一个,有三个人。他们抖腿叉腰看着我,哈哈大笑说:“哇哦,你这是COS出水芙蓉吗?”
我认识这三个人,我们C大斜对面的那条街上,有一间汽车美容公司,他们都是那间公司的职员。我对站在中间的那个花衬衫男人*有印象,全名记不清了,隐约记得别人都喊他老麦。
我被那袋水泼得有点蒙,低头盯着自己湿掉的衣服,跟着就开始发飙:“你们发什么神经啊?”
老麦微微一笑,说:“你问刘靖初啊。”
我强忍着怒气问:“刘靖初?刘靖初又得罪你了?他得罪你关我什么事?”
老麦说:“当然关你的事了,他是因为你而得罪我的。他划花了我客户的车,客户要公司赔钱,公司要我赔,我当然得找他算账了。我这几天去你们学校都找不到他,看来他还躲得挺好的嘛,他家住在哪里?”
我问:“他为什么要划你的车?”
老麦好笑地说:“你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女朋友也参加这个比赛了,就是网络票选排名第二的那个。”老麦揉了揉鼻子,“那个……你是票选**名吧?知不知道你为什么**?因为投票截止的前**刘靖初带了十几个人去网吧帮你刷票呢,这我可是有证据的。”
老麦又说:“结果被我发现这事了吧,不准他刷了,他还跟我发脾气,把我客户的车给划了,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苗以瑄啊,我看你都弄成这样了,今天就别上台了,回头就跟组委会说,你退赛了。”
我也对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噢,我还以为是我魅力大,一夜之间就从第四名上升到**名了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呵呵,既然我都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了,你说我就这么退出那得多浪费啊。”
老麦说:“你不退?你不退就等着待会儿上台的时候后悔吧,我会让你当众出丑的!”
我还是一点也不示弱,点了点头,说:“是吗?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我说完,转身要走,老麦他们又拦住我:“你还没告诉我刘靖初家里的住址呢。”
我耸肩说:“你再多泼我一袋水,我可能怕了就会告诉你了,可是水没泼够哦。”说完,指了指不远处正走过来的两名会场保安,也不管老麦怎么吹胡子瞪眼,还是推开他们走了。
回到化妆间,一照镜子,才发现造型被毁坏的程度比我想象中要轻。于是我补了妆,又借了吹风机来把弄湿的头发和衣服吹干,总算在轮到我上场之前的几分钟把自己给还原了。不过,说不紧张是假的,也不知道老麦说的刷票证据是真的还是假的,更不知道他想怎么令我当众出丑。这时我听见主持人念到我的名字,深吸了一口气,保持微笑走上了比赛的舞台。
我们这次的比赛,网络票选的分数和现场评委的评分各占总分的四成和六成,我除了要展示个人才艺,就着游戏配乐进行一段表演之外,还要接受主持人的采访和嘉宾提问。当音乐结束,我停止了表演,向台下的观众和评委鞠了一躬。主持人从舞台侧面走了过来,开始对我进行问答式的采访。
采访刚进行到一半,我们忽然听见舞台侧面的一个音箱里传出了一阵刺耳的杂音,同时还伴随着通过话筒传来的人声:“喂——喂喂?苗以瑄?苗以瑄?”他一喊,立刻引起了台下短暂的小骚动。
我心里微微一紧张,眼神在观众席上扫来扫去。但是,台前的地灯和悬挂的彩灯都太明亮了,反而衬得观众席昏昏暗暗,这使得我看不清楚喊话的人在哪里,更无法确认是不是老麦。主持人尴尬地说:“呃,那个……我们现在是比赛时间,不管是谁……呃,不管是谁,请不要用话筒打断我的采访。”
但那声音并未就此作罢,而是接着说:“主持人、各位评委、观众朋友们,我有件事情想跟大家说,是关于舞台上这位参赛选手的。嘿嘿,我相信大家一定会对我将要说的话感兴趣。”到这里,我已经可以确定那个人就是老麦了。
我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万分紧张。老麦又说:“是这样的,现在你们看到的这个苗以瑄呢,她的……”说到这里,突然音箱里又传出尖刺的杂音,跟着就是话筒落地的声音。砰的一声,声音大得连主持人都被吓了一跳,赶紧捂住了耳朵。
然后赛场就安静下来,老麦似乎被赶走了,没有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主持人打圆场说:“呵呵,刚才会不会是哪个疯狂的粉丝想借机表白呢?我知道我们的以瑄在网上可是*受欢迎的哦。那我接下来就正好问问以瑄……”我一边继续顺着比赛的流程走,一边也间或偷偷地窥视台下,不过还好台下已经风平浪静,我有惊无险地完成了这次的比赛。
但是,我还是没能拿到**,以两分之差,只获得了第二名。
等比赛结束时,天已经快要黑了。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学校,电话却响了,是刘靖初打来的。每次看见屏幕上显示他的名字,我总是不耐烦,把手机调成静音或者直接拒听,但每次却又经不住他的连续拨打,*后还是会接听。
一接通电话我就冲他冷言冷语:“不好意思啊刘靖初,让你失望了。我没那个本事,**不是我的,刷票也刷不来。”
电话那端的男生不像以往那样,喜欢用有点无赖还带着慵懒的声音跟我吵——有真吵也有假吵——在被我用不友好的语气对待的时候,我想象中他应该会说:“喂,阿瑄,你就不能用好点的态度跟我说话吗?”
阿瑄,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会喊我阿瑄。
我哥哥会喊我小瑄,沈航通常都是喊我以瑄,只有刘靖初喜欢喊我阿瑄。
我还记得刚进大学不久,刘靖初**次这么喊我的时候,我还对他翻白眼说:“阿什么瑄啊,土不土,跟阿旺阿福阿猫阿狗似的。”刘靖初的手指晃来晃去地指着我,说:“哦哦哦哦,你有个别字歧视,你歧视‘阿’!那你说吧,咱们班的何阿细土不土?”何阿细当时明明就坐在我们俩旁边,凶巴巴的目光穿透她那厚厚的镜片,一直戳着我跟刘靖初。我歪着脑袋一笑,说:“土!”接着我跟刘靖初安静地对视了五秒,之后同时爆发出一阵狂笑。
“走啦,去买炸洋芋。”他说。
我说:“那叫土豆!”
他说:“我还要吃糖拌番茄。”
我说:“那叫西红柿!”
……
我们俩的乖张跋扈在整个C大都是出了名的。我苗以瑄以前的口号是不看任何人的脸色,高兴怎样就怎样,世界再大也没有我大;而刘靖初就是个火暴脾气,动不动就爱跟人红脸。总的来说,我们俩都是属于不太受欢迎的那一类人,于是就物以类聚,成了好朋友。
我们做了两年的好朋友,大一、大二。而现在,第四年了,我曾经的好朋友在电话里难得没有因为我的冷言冷语而发火。他说:“哦,是吗?对不起啊阿瑄,看来我还是没能帮到你。”
我说:“我不需要你帮,你以后敢再插手我的事试试!”
他说:“呵呵,你以后敢再对我说这句话试试,看管不管用,看我是不是就真的自动退散了?”
他本应该用更暴躁的态度、更洪亮的声音来跟我说这句话的,但是,电话里他的声音却缓慢而低沉,还带着粗重的喘息,好像气息不足似的。他又说:“阿瑄,我本来以为**你是拿定了,还准备为你庆祝呢。我现在在我们的望江别墅,你来吧,就算不是庆功宴,是安慰宴、发泄宴什么的也行,我在这儿等你。”
我说:“刘靖初,算了吧,我不会来的,我们早就划清界限了,难道你忘了吗?”
他却根本不管我说什么,只说:“反正我等你,等到你来为止。阿瑄,我想见见你,我想你了。”
他说着,忽然还呻吟了一下,听起来好像是很痛苦却又在强忍着什么。我吃了一惊,顺口就问:“喂,你怎么了?”
刘靖初笑了笑,说:“你是在关心我吗?”
我的嘴角微微抽了抽,立刻板起脸说:“哼,那你爱等就等吧,挂了。”
我坐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车子开得很慢,窗外熟悉的风景缓缓地倒退着。这里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大到巧克力色的高楼、弧形的高架桥、七十度的攀山步梯,小到常年泊在江中的挖沙船、涂着蓝漆的街灯、有错别字的站牌,全都是我熟悉的。此刻我失神地看着窗外,车子经过江边的紫滨路,我隐约瞥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看。
紫滨路之所以叫紫滨路,是因为它是环F市的风景名胜区紫格山而建的。紫滨路的一侧临江,一侧靠紫格山,靠山的那一侧,大约在南段的某个地方,比公路高出十来米的山坡上,有一座四合院。那就是刘靖初说的望江别墅。那房子是他舅舅的,已经荒废很久了。
他**次带我去那里,是因为我跟哥哥吵了一架,心情不好,他说,望江别墅是他的排行榜里高居榜首的散心地。我那时还真以为他要带我去一座观江的豪华别墅,结果直到我亲眼看到他嘴里的望江别墅,我才知道,那就是一座废院。每一个房间都是空的,门窗有生锈的破洞的,也有烂了倒在地上的,院子里外杂草丛生,甚至连从紫滨路到四合院的那条斜石坡也被杂草掩盖了。
他见我发愣,问我:“是不是被吓到了,不是别墅,是废墟哎!”
我先是没出声,后来突然打了个响指,说:“嘿,我喜欢这里!”
“喜欢?”
“嗯!”
“真的假的?”
“真的!”我说。
我还记得那时的我们坐在四合院大门的门槛上,屋前还有一块空地,空地边上有一棵大树。夕阳挂在天边,金色的光芒正好穿透大树枝叶间的缝隙,在地上洒下零碎的光斑。刘靖初问我:“你为什么会喜欢这里?一般女孩不是都应该喜欢咖啡馆、甜品店、服装商场什么的吗?”
我反问:“那你又带我来这儿?”
他搓手说:“嘿嘿,因为我有不良企图。”
我说:“得了吧,你在别人面前再怎么横,在我面前都是温顺的小绵羊,你敢对我有不良企图?”
他立刻摆出一脸委屈小媳妇的样子,扁嘴说:“所以哦,老大要关照我啊。”
我拍拍他的头:“乖,跟着老大有肉吃。”我们开了几句玩笑之后,我又说,“其实是因为我喜欢这里的安静。”
他问:“安静?你听不见下面马路上汽车来来往往的那么大的声音?”
我闭着眼睛说:“是很大声,但是不吵。你静静地听,除了汽车的声音,还有风声、风吹树叶声、江水流动声,这些声音再大都是安静的。因为都不是人声,不是人声就不具备扰乱人心的能力,我想我开始明白你为什么喜欢这里了。”
刘靖初笑笑说:“果然知我者莫若苗以瑄也。人活着总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声音……遇到不想听的唠叨、指责、别人的非议……不想面对的时候,就躲到这里来静一静,其实真的很好……”
我那时还说,要是可以把四合院翻修一遍就好了,可以当成度假屋,还要在屋檐挂上风铃,在院子里种花花草草,在院门前的大树上挂一架秋千。我说想挂秋千的时候,刘靖初用力地点头说:“对,然后你就坐在秋千上,我就在背后推你。”我幻想着说:“嗯,秋千会荡得很高,江风很温柔地吹过来,我闭着眼睛,就好像自己长了翅膀,飞在江面上。”他立刻接着说:“嗯对对对,再然后我就把绳子锯断,你就真的飞起来了,哈哈哈——”
“刘靖初,你找死……”
……
望江别墅是我们的世外桃源,车子经过望江别墅下方时,我好像一抬头就看见了曾经的我们。
追逐打闹的身影,静默无言的身影,曾经开心的或者不开心的时光,都在那个瞬间一晃而过。
不过,感慨归感慨,我好像还真的看见了刘靖初。他站在那棵大树下面,身体被枝叶挡住了,只能从缝隙里透出一小块一小块,整个人好像被分成了无数的碎片。那道身影和房子一样,孤零零的,寂静无声。
我回到校门口,正好看见汽车美容公司有几个人勾肩搭背地走过来,其中一个人就是老麦。我冷冷地看了他几眼,他也发现了我,嬉皮笑脸靠过来:“哟,有人没得到**心都碎了吧?”
我不理他直接绕过,却听到他说:“那小子被车撞了还能爬起来走,有点儿能耐啊!”
我突然一怔,回头问:“你说谁?!”
他说:“刘靖初呗,要不是他突然来把我拉走了,我还不把你的比赛搅黄了?嘿嘿,我早就告诉他了,他要是还继续躲我,我就会去找你的麻烦,果然这小子的死穴就在你这丫头身上啊!”
老麦说,当时刘靖初冲过来就把他的嘴给堵住了,抢了他的话筒,硬把他拽出了比赛的场地。
老麦跟他那两个同伴逼着刘靖初赔钱,刘靖初知道我还在台上,怕老麦再回去闹,就故意拖延时间跟他周旋。听见商场里传出“有请下一位选手”的时候,他就打算开溜。当时,他在前面跑,老麦他们在后面追,他边跑边回头看,还得意扬扬地冲老麦做鬼脸:“三只废柴,有本事跑快点,别喘啊!”刚说着,转角的斜坡上突然开下来一辆出租车,车没刹住,刘靖初也没停住,整个人扑到了车头盖上面,跟着就像旋转的陀螺似的,跌到地上骨碌碌地滚出老远。
老麦他们看那情形,都傻在路边不敢动了。刘靖初抱着头,弓着背坐在马路中间。开车的司机脸冒虚汗地冲过去问他有没有事,他慢慢地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尘,摆摆手就往马路对面走了。
我听老麦这么说,再想起刘靖初在电话里那种奇怪的语气和声音,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老麦厚着脸皮伸手来搭我的肩膀,说:“苗以瑄,这事儿还不算完,我工资被扣了,委屈着呢。”
我不客气地推开他问:“你要赔多少?”他说:“三千。”我说:“好,等我问清楚他,是他做的,我让他赔。不过你*好有点耐心。”老麦搓着手笑说:“哟,小辣椒妹妹,有点气魄呀!得,你说的,那我就给你点耐心。哎我说,我能给你的,其实还不止耐心呢,细心、关心、爱……心……什么心我都有,咱们不如交个朋友吧?”我皮笑肉不笑:“呵呵,你省省吧!”
我没再理他,走到一旁给刘靖初打电话。
电话是通的,但是没有人接。我想我不得不去一趟望江别墅了,刘靖初那个人,真要是发起牛脾气来,甚至会不分轻重。他这个时候应该去医院做个检查,而不是跟我赌气玩什么不见不散。
有很多出租车从身旁开过,都是载着人的。我越等越着急,刘靖初那边的电话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我有点火了,自言自语对着手机骂了几句。这时,从学校里开出来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子停在我旁边,开车的人用力按了两下喇叭,车窗降下来,我弯腰侧头一看:“姜城远?”
开车的人就连手指轻轻敲击方向盘的动作也带着一种同龄人难得的优雅,他对我微微一笑:“去哪儿?我送你。”他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毫不客气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紫滨路南段。”
姜城远点了点头:“你还真是个大方的女生。”
我说:“意思是说我不客气不矜持,是吧?王子!”他边开车边说:“呃,千万别这么喊我,别扭。”
姜城远所在的新闻班和我跟刘靖初所在的广告班同属于C大的文学与新闻学院,据说姜城远很有名,而我这个向来不屑于搭理别人、只管自己娱乐的人,知道有姜城远这号人物的存在是在大一结束,而和他有交集却是在大三。
大三那年学院里搞迎新晚会,他是总策划人,而我是晚会的勤杂人员之一。
那时候的交集无非就是“同学帮忙挪一下那盏灯”,或者“麻烦通知主持人五点到场彩排”之类的。后来发现他其实记得我的名字我的专业,大概是在半年前,在我们学校对面的“十八楼”。
十八楼并不在十八楼,那其实是我们学校对面一间很受欢迎的甜品店。
半年前的那天,十八楼人满为患,点餐台前面的队伍弯弯曲曲一直排到了门外。我想买一杯招牌珍珠奶茶,也在队伍里排了很久。当时,店铺里来了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其中的一个我认识,叫邓瑜,跟我住在同一层宿舍楼,是C大管理学院里挺出名的一个美女。
邓瑜的手里此时抱着一束已经枯萎的红玫瑰。
女生们好像在寻找什么人,环视了一圈以后,邓瑜的一位同伴看见了目标,撞了撞邓瑜说:“喂,他在那儿呢!”
我顺着她们的目光一看,角落里的仿古柜旁边,有一个男生正喝着饮料,随意地翻阅着面前的杂志。
那个男生就是姜城远。
姜城远有一个绰号:衬衫王子。
堪称王子,自然是属于容貌气质佳的类型。这么说吧,新生报名那天,我在人群里看到刘靖初的时候,已经觉得他帅得一塌糊涂了:一米八五的个头,衣架子似的身材,浓眉大眼,高挺鼻梁,喜欢保持上扬弧度的嘴角总是带着几分不经意的顽皮,左边脸颊还有一个并不太明显的酒窝,秉着“爱帅哥之心女生皆有之”的本性,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但是,当我在迎新晚会开始筹备的**天,看见一个穿着红色衬衫的男生从舞台侧门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群来做时装秀节目彩排的帅哥美女的时候,我看他的就不止几眼,而是几眼几眼再几眼了。
虽然姜城远的身后跟进来的男生们无一不是瘦高个、大长腿,打扮时髦,帅气逼人,但加在一起却还是没有将他的光芒掩盖。他穿着一件很鲜艳的正红色衬衫,我很少看见过哪个男生敢穿那种颜色的衣服,而能够像他那样,把那么具有挑战性的颜色穿得恰到好处,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人。他的五官原本就已无可挑剔了,眼耳口鼻都好像是被上帝之手精雕细琢而成,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稳妥得无懈可击。红色的衬衫更是把他的皮肤衬得很白,人也显得更精神。他分配任务的时候,随随便便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十分从容优雅。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笑得温柔,他笑着看向哪里,哪里仿佛就是春风和煦、明媚宜人。
而至于他衬衫王子的绰号则是源于他几乎每天都会穿衬衫,白的蓝的黑的花的,长的短的,厚的薄的……就连冬天也穿,在衬衫外面套一件羽绒服,爽朗清新,总是显得比别人精神。
很多人都知道,美女邓瑜曾经当众向姜城远表白过,而且她表白的方式还十分张扬。她买了九十九朵红玫瑰,还雇了学校里九十九个女生,每个人给十块钱当报酬,拿一朵花到姜城远面前对他说:“邓瑜喜欢你,你做她的男朋友吧。”但是,我们的衬衫王子却完全不领情,他把玫瑰花全部收齐了,又绑成一束,当众还给了邓瑜。
邓瑜的表白是很多人都看见了的,而姜城远的拒绝也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于是,邓瑜觉得自己丢了脸,甚至还说姜城远是在羞辱她,她就带着那束被退回的玫瑰,到十八楼想找姜城远的麻烦。
姜城远看杂志看得入神,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邓瑜随手抓着身旁一个不认识的女生,抽了一朵玫瑰花递给她说:“拿着,过去扔到那边穿衬衣的男生的脸上,扔了我就给你十块钱。”这就是邓瑜报复姜城远的计划,九十九朵枯萎的玫瑰,再雇九十九个人,依旧是每个人十块钱,人人都把花扔到姜城远的脸上。
女生不敢得罪气焰嚣张的邓瑜和她的花妖兵团,战战兢兢地接过玫瑰花。刚走到姜城远面前,衬衫王子就抬了抬头,跟她的目光正好撞上。他微微一笑,问:“有事?”
那个女生立刻愣了,然后傻笑了一下,说:“嘿嘿,没事,没事……”她笑得一脸花痴地把手里的玫瑰花放在姜城远面前,“这个,送给你的。”
姜城远还拿起来闻了闻,很陶醉地笑着对女生说:“很香,谢谢你。”
女生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一副小娇羞的样子跑回邓瑜面前,说:“我……我不要你的十块钱了……”
我当时在旁边看得忍不住笑,姜城远的目光正好随着那个送花的女生飘了过来,看见了邓瑜,还看见了离她不远的我。他看见我在笑,也冲我淡淡地笑了笑。就是他那一笑,邓瑜的目光就挪到我身上来了。她抽出一朵玫瑰花走到我面前,重复了一遍刚才对那个女生说的话,我听完冲她挤眉弄眼说:“哦,十块钱啊?算上第二杯半价,我可以买两杯珍珠奶茶了呢……不过呢,我并不缺钱啊?!”
邓瑜立刻拉长了脸,看了看姜城远,问我:“你们俩认识?”
我摇头说:“呃,不认识。”
邓瑜说:“那过去,我再加你十块!”
我还是抄着手站在原地,继续保持微笑看着邓瑜。邓瑜生气了:“我偏要你去!你到底去不去?”
我笑着问她:“咦,你这是在命令我吗?”
邓瑜旁边有个在指甲上贴满亮闪闪的碎钻的女生扯了一下她的衣袖,说:“喂,不要找她,咱们找别人。”
我饶有兴趣地指着那个进谏的女生:“咦,她好像认识我。”她当然认识我了,她就住我楼上那间寝室,有一次她很没道德地把自己吃剩的菜汤从阳台上往下泼,弄脏了我晒在外面的一条裙子,我二话没说就冲上楼去了。于是,她比我更惨,损失了三条裙子一双新鞋还有一罐面膜。从那以后,就算我们俩同时在阳台上晒衣服,我望上去,她看下来,两个人目光一相撞,她都会吓得立刻把身子缩回去。
但邓瑜显然觉得自己不可一世,不肯听劝,指着我说:“我还就非找她了!我就是要她知道,得罪我是什么下场!”她说得很大声,还有意说给姜城远听。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她。
我也终于排到头位了,高兴地说:“老板,招牌奶茶,中杯不加冰。”十八楼的老板叫薄安,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圆脸、光头、啤酒肚,笑容特别憨厚。他对这种局面已经是司空见惯了,学生们之间的吵吵闹闹,只要不翻桌掀凳,不影响他做生意,他就一概不管。他淡定地把奶茶递给我,说:“六块。”我给了钱,喝了一口,很满意地点头说:“老板,你们家的奶茶真心赞!”
邓瑜见我跟薄安说话,压根不理她,便嚷嚷起来:“你跩什么跩?竟然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继续喝着奶茶,本来打算走了,姜城远却过来了。他先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对邓瑜说:“邓瑜,我不喜欢你,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邓瑜急忙问他:“那你说,你喜欢的人是谁?”
姜城远指了指我,说:“我喜欢的人就是她,苗以瑄。”
如果不是邓瑜的好姐妹拉着她,她一定会向我扑过来。她把气出在我身上:“你不是说你不认识他吗?你们俩什么意思?耍我?”她指着我唠叨个没完,又说,“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样,长得寒碜,穿得也寒碜,你哪一点比得过我?姜城远,你想找个人来搪塞我,也找个好点的啊!”
姜城远说:“就算她不怎么样,我也喜欢她。”
我当场就被姜城远这句话打败了,见过不会说话的,没见过这么不会说话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懂不懂?使劲夸夸我会死吗?我憋着一肚子气,对邓瑜说:“嗯,他就是喜欢我,你没戏了。”
邓瑜推了推我:“你凭什么?凭什么!”
我说:“嘿嘿,我的腿没你长,腰没你细,脸蛋也没你好看,不过我肯定有一样是比你强的。我胸比你大!你看看你自己!”我说着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邓瑜气得直跳脚:“苗以瑄,你知道你是在挑衅谁吗?”
我笑着反问她:“那你又知道你是在挑衅谁吗?”
那个指甲闪闪带钻的女生终于爆发了,狠狠地拽了邓瑜一把:“你给我过来!”她把邓瑜拖到一旁,说了几句悄悄话,我想她一定是在说我曾经大闹她们寝室的事情,邓瑜听得一会儿瞪眼,一会儿鼓腮,接着就对那个女生说:“她横?我也不好惹呢!怎么,我还就不怕她了!我非让她知道得罪我的下场!”
邓瑜说着,冲过来就想打我耳光,手甩过来的时候,正好被我抓住,僵持在半空,压不下来也收不回去。她那细皮嫩肉的手腕都被我捏红了,一脸的着急委屈,嚷嚷说:“怎么,你想动手啊?”
我脸上保持着微笑,眼神却锋利得跟刀子似的。我说:“得罪你的下场呢……我是不知道的,也没兴趣知道,不过……得罪我嘛……啧啧,我估计这下场不怎么好,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我越说手越捏得紧,她的另一只手也用上了,不过还是没起作用。
“像你这样的千金小姐,怎么能跟我这种寒碜的粗人比力气呢?你呀,还是乖乖的别丢人了,你瞧瞧,大家都在看笑话呢。还有他啊……”我指了指姜城远,“这家伙也在看你的笑话,你再闹下去,不但这辈子没机会,恐怕下辈子也没机会了。”
邓瑜憋得满脸通红,*后哼都没敢哼一声就离开了十八楼。
她一走,我看着姜城远,说:“这个……得罪我的下场嘛,她是知道了,但你好像还不知道?”
姜城远拿出他的招牌笑容,伸出手说:“你好,苗以瑄,我是姜城远。”
我打掉他的手:“我知道你是谁,不用扯开话题。”
他神秘地笑了笑,说:“得罪你的下场吗?我得罪你了吗?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拿你当挡箭牌,而不是在趁机表白呢?”
我承认,那一刻我看姜城远低着头,微笑直视着我,眼神里真的有几分认真,但笑容里却又有几分不认真,我仿佛雾里看花,而且,那朵花还那么美,我的确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了。
从那以后,我跟姜城远就从陌生人变得不那么陌生了,偶尔见面打招呼,下雨的时候一起打过伞,公共课前托他帮我递过假条,大四这年的迎新晚会他依旧是总策划,我依旧是勤杂工,一起布置过舞台、整理过流程什么的,彼此的关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我只问过他一次:“那个邓瑜还有没有再缠着你?”他说:“你不会是间接地想知道我在十八楼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吧?”
我那时觉得我堂堂苗以瑄,以乖张跋扈著称,不少人都怕我,我却被他一句话就堵得哑口无言,尴尬得恨不得拿块布把自己的脸蒙上,却还死撑着扮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就算是真的,你也没机会。”
他说:“那倒是,做我女朋友会很有压力的,不是人人都敢。”
那之后,我们就谁都没有再提过十八楼发生的事了。
此时,我坐在姜城远的车里,他边开车边问我:“紫滨路南段?那里好像除了一个在建的小区,什么都没有啊?”
我有点担心刘靖初,不太想说话,继续拨打他的电话,依旧是无人接听。我盯着车前的粉色香水座,两眼发直,姜城远说:“哦,这不是我的车,是我妈妈的,我今天要从宿舍带几件大件的东西回家,所以把她的车借来了。”
我看了看他:“我没问。”
他撇了撇嘴,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问我:“去那儿干吗?”
我说:“找朋友。”
他又问我:“你朋友住工地?”
我说:“我没说是去工地。”
他又问我:“那你去哪儿?江边?脸色不太好,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吧?”
我右手握紧拳头:“姜城远,不说话行吗?”
他做了个OK的手势,真的没再出声了。
车子开到望江别墅下面,我立刻喊停。姜城远问我:“苗以瑄,你确定你是要在这儿下车?”
我解开**带说:“是的,我确定,总之谢谢你了。”
我一下车就摁亮了手机屏幕,借着屏幕发出的光,还有紫滨路沿途的路灯灯光,感觉通往望江别墅的那条石坡在黑夜里也不算太难走。我走到坡顶,到了望江别墅门前的那片空地,刚一抬头看,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我曾经说过,希望这片被遗忘的废墟可以被重新装饰,装饰成我喜欢的样子。在檐角挂风铃,在院子里种鲜花,在门前大树上挂秋千……而这天晚上,这一切竟然真的出现在了我眼前。
望江别墅大门前的台阶上,整整齐齐地排满了几十只荧光罐,圆圆的玻璃罐子,每一只都像装满了发亮的彩色碎钻,将这个原本昏暗冷清的地方点缀得明亮又梦幻。台阶前面还铺着野餐布,布上放着一个竹篮,竹篮里有两条长面包,还有很多零食和水果。当风吹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抬头一看,才发现檐角隐约可见一串串风铃,在幽光里轻轻地荡漾着。
我并不期望刘靖初真的按照我说的将这里一点不落地装扮起来,急忙跨过那些荧光罐到院门口往里一看,那里面也有很多荧光罐,围着院子四周,摆成了方形的一圈。院子里真的有花,一盆挨着一盆,有凤尾兰、时钟花、彩叶草、波斯菊等等,都是盛开着的。虽然夜晚光线不足,但这满院的红黄青蓝紫也已经依稀可见斑斓震撼了。
我急忙又退出院子,*后看向那棵大树。大树粗壮的横枝上,缠着结结实实的铁链,两条铁链垂下来,中间有一块木板,搭成了简易的秋千,秋千下面的地上也摆着两圈七彩的荧光罐。
刘靖初真的把这个曾经寥落满目的地方按照我说的布置好了,这里忽然就变得缤纷梦幻起来,连地上的枯叶甚至一颗反光的鹅卵石好像也充满了浪漫的气息。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慢慢地走到秋千那儿。但我已经把四周看了好几遍,却都没有发现刘靖初的身影。
“刘靖初!刘靖初你给我出来,别藏了!喂,你在这儿吗?”我喊了好几遍,还是没有人回答我,我只好又给他打电话。
这一次,电话终于有人接听了。我张嘴就没好气地问:“刘靖初,你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之前不接我电话?”
“你好,我们这里是妙心医院。”那边的人回答我。
我愣了一下:“医院?他……他在医院?他什么情……”我只顾着打电话,没注意看脚下,大树是长在空地边上的,再往外一点就是荒草野树的小斜坡,下面是紫滨路。我说着说着,突然被长出地面的树根绊了一下,然后往前一倒,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于是,半小时之后,我也进了妙心医院。送我去医院的是姜城远。他觉得我一个人去那种荒凉的地方十分古怪,有点不放心,所以把车子开出紫滨路掉了头,又开回来,正好看见我从斜坡上滚下来,被树枝挂住。他跟我说:“你知道吗,你这白长裙黑头发,往那儿一挂,风一吹,活脱脱一个女鬼,我当时就看见一个司机吓得乱打方向盘,差点跟我的车撞上。”
他又说:“不过没事,就是脖子这里缝了几针,其他地方都还好,拍片的结果也有了,骨头也没事。那个斜坡还算温和,没有摔出大毛病。”
我躺在病床上,说:“呵呵,是啊,那个斜坡太温和了,应该对我狠一点的。”
姜城远愣了愣,眉头一皱问:“你在说什么呢?”
我仿佛在自言自语:“唉,我总是做梦梦见自己从斜坡上滚下去,这下终于梦境成真了啊。”
姜城远似乎对我这句话很敏感,正在倒水的手突然一顿,眼神复杂地盯着我。我尴尬地笑了笑说:“呃,没什么,我只是在胡言乱语。”
他又说:“医生说让你住院观察一晚,没什么问题明天就能出院,手续还没办,你打电话给你家里人吧。”
我说:“算了,我没有家里人。”
姜城远总是被我一句话就说得一愣一愣的:“苗以瑄?”
我问他:“姜城远,帮我办手续行吗?”他点了点头。我又问他:“呃,再多帮我一个忙吧。我想打听我朋友的情况,他也住这家医院。不过,别让他知道我进医院了,也别让他知道我在打听他。”
他说:“你朋友?你是说你们班的那个刘靖初吧?”
我奇怪:“你怎么知道?”
他说:“放心吧,他没事了,刚才你进急诊室的时候,他正好被推出来。听说是被车撞了,拖到不行了才来的医院,在医院门口就昏倒了。他的情况比你严重,起码要住十天半个月,你随时可以去看他。”
姜城远对刘靖初的印象很不好,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据说,有一次我们广告班和他们新闻班举行联谊晚会,刘靖初在联谊晚会上把新闻班的人抬来的唱片机给踢坏了,双方因此而发生冲突,整场晚会都被他搅黄了。那次晚会我因为生病没有参加,是后来听别人说的。后来我们两个班再也没有举行过任何联谊活动,相互还对对方十分不满。据说,都是那次晚会留下的后遗症。
姜城远帮我办好住院手续以后便离开了,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六人间的病房里,别人都已经睡了,只有我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睡不着。我还在想着自己从斜坡上滚下去的那几秒,那短短的几秒好像真的跟我的噩梦重合了。我总在梦里梦见自己从一条虽然不长、但遍布尖石的斜坡上滚下去,天旋地转,世界黑暗,我每滚一圈就会听到“咔嚓咔嚓”骨头断裂的声音——
“砰!”*后我滚到了斜坡底,一头撞向一块有尖角的岩石……
“啊!”我每次都会在那个瞬间被突然吓醒,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坐在家里,满头都是冷汗。
那个噩梦太真实了,现在我一想起来,心里也还是会觉得害怕,不舒服。这时,手机响了。
安静的病房里,不懂规矩的手机一直在响。铃声是从我床脚的位置传来的,但我的手机却放在床头。我很吃力地把床脚处的手机拿过来,是一部黑色的三星手机,我猜一定是姜城远把手机落在这儿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本地区号的座机号码,我按下接听键小声地“喂”了一声,电话那端却没有人说话,只能隐约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我又问:“姜城远,是你吗?你的手机没丢,掉在我这儿了。”
那边终于有声音了,很轻的呼吸声变成了很粗重的呼吸声:“姜?城远?你来啊,来看我啊!”
说话的是个女人,也是个年轻的声音,细细的,轻飘飘的,明明一开始是边喊着姜城远的名字边笑,可是突然就哭了起来:“我,看我啊,来看我!远——呜呜,痛,眼睛,痛啊看不见了……”
我原本以为是恶作剧,或者是哪个被姜城远拒绝了的女生来哭诉博同情,但是听到对方连一句语法正确的话也说不完整,我心里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说:“他现在不在,你改天再打吧。”
我把电话挂断了,本来是想把手机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的,可是,我脖子上缝了针,头部转动不方便,没注意到我的手其实还没有够到那个柜子,手一松,“吧嗒”一声,手机掉在地上。屏幕摔坏了,手机也自动关闭,再没法打开了。
第二天,我收拾东西出了院,回家拿上已经准备了几天的礼物盒子,就去了F市的富人聚居地比弗利大道。大道两旁都是别墅区的入口,各种风格不同的别墅都以大道为**向两侧扩散排列着。在比弗利大道上很少看见步行的人,来往的都是车辆,而且其中有不少价值百万的豪车。
我一个人走在铺着雕花地砖的比弗利大道上,一只手抱着礼物盒,一只手还时不时捂一下自己的脖子,怕伤口裂开。我走得很慢,走到九十六号门牌前,正打算按铃,一辆银色的宾利开了过来,大门也自动打开了。
车子停在我面前,车窗半开着,开车的人冲我打了个手势。我拉开车门,僵着脖子坐进去,还没坐稳,就有人问我:“以瑄,你脖子怎么了?”
我说:“我从山上摔下去了。”
车内的年轻男人摘下墨镜看着我,是皮肤很白、眉眼清秀的一个人,气质斯文,说话的声音特别有磁性。他问:“从山上摔下去的?”
我听出了他的将信将疑:“沈航,**,我以前是爱跟人打架,但我已经很久没有重操旧业了;第二,我也不说谎了,这真的是摔的。”
沈航把车停进车库,我们搭电梯进了客厅,他问我:“昨天的事?你怎么不立刻打电话给我?”
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就能处理,这不好好的吗?”
他摸了摸我的头说:“去那边坐着,别折腾,一会儿吃饭叫你。哦,对了,等吃完饭有空了,还有件事情跟你说。”
沈家别墅的客厅里有不少人,都是沈家的亲戚,是来参加沈航和他爸爸的共同生日家宴的。
沈航是我哥哥*好的朋友,而我的哥哥苗以承——这个我时常都会对别人提到的人,他其实已经不在了。
我对姜城远说过,我已经没有家里人了。爸爸妈妈在我七岁那年便因为一场意外而去世了,当时,哥哥还只有十四岁。我们俩是靠着父母留下的一点积蓄,以及哥哥不停打工挣来的钱,一年一年熬过来的。
我们曾经过过很多苦日子,比如两个人只能吃一碗泡面,冬天冷得没厚衣服穿,或者生了病怕花钱而忍着没吭声却病上加病,一年一年地熬,渐渐地,也一年比一年好。我曾经以为哥哥大学毕业以后正式进入社会,有了稳定的工作,不错的收入,我们的苦日子就应该渐渐到头了,然而,命运却又再给了我一次沉痛的打击。依旧是毫无预兆的意外,哥哥也离开了。
那是去年十月发生的事,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
十月于沈家而言是一个喜庆的月份,沈航爸爸的生日在月初,沈航的生日在月尾,所以他们每年都会选月中的某个日子来举办共同的生日宴。
几天前沈航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还有点为难,他说:“以瑄,我知道以承的忌日刚过,你要是没心情就不用来了,我爸也是这么说的。本来我们都不打算庆祝了,不过他今年整好满五十,还有些远亲也来了,都说要给他热闹热闹,这场家宴就不得不办了。”我说:“沈航,别说五十是个大日子,一定得办,就算是四十九、五十一,那也得办,怎么能因为我而影响到你们的生活呢?”
沈航在电话里叹气:“没想到我以后每年的生日都会跟我*好的朋友的忌日挂钩,如果是这样,这个生日又有什么好庆祝的。”
我说:“你必须得庆祝,你要是不庆祝,对我哥哥来讲,那只会增加他的负疚感。”
沈航还是叹气:“以瑄,一年了,你真的好吗?没事了?看开了?”
隔着电话他看不见我的表情,我说:“嗯,看开了,我哥哥也不希望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伤心颓废是不是?他希望我看开,那我就一定要看开。”
其实,我是忍着哭说完那些话的。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这一年,我失去至亲、失去朋友,我就像被一场滔天的洪水席卷了,漂浮在汪洋里,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又怎么会好呢?
七岁那年,我在父母的葬礼上哭得撕心裂肺,后来还往地上扑,哥哥来拉我,我乱吼乱踢,怎么都不肯起来。而二十岁这年,我在哥哥的葬礼上只是安静地低着头,拼命忍着,硬生生把嘴唇咬出了血。我没有再任性地扑在地上发泄,因为我知道,没有人来拉我了。
若非命途荆棘满布,谁愿意走得遍体鳞伤还要独自逞强?
我也想在孤独的时候有人惦记,在心痛的时候有人安慰;在未归的深夜有人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在受伤的时候,好好地哭一场,说一句,我疼。然而,一个人,可以吗?
生活迫我勇敢,生活逼我坚强,我常常很自豪,是的,我做到了。但如果可以,我宁可自己还和一年前一样,为了一张明星的海报就会尖叫;为了一封甜蜜的情书而喜上眉梢;为了一张照片里的风景而背起行囊说走就走,想哭就哭,想闹就闹。但青春里的肆意张扬,在我的二十岁,便戛然而止了。
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沈家的亲戚里有人认识我,也有人不认识我。不认识我的人还窃窃私语猜测我是不是沈航的女朋友。认识我的人就会解释,那是沈航好朋友的妹妹,沈航对她像自己的妹妹一样,老沈和沈太太也常常不把她当外人看,对她就像对自己的半个女儿一样。
是啊,我何其有幸,能识得沈家人。哥哥临终的时候,再三央求沈航,希望他能念在兄弟一场,以后多少也要照看着我一点。沈航没有辜负我哥哥的嘱托,他对我的照顾只多不少。葬礼遇到了麻烦,是他帮我解决的;邻居找我的晦气,也是他在帮我处理。无论大事小事,他总是说,只要我开口,他就一定会帮我。他说,哥哥不在了,他就代替哥哥,做我的哥哥。
他甚至还把沈家别墅里的一间客房亲手布置了一遍,换了一张挂着清新淡黄色纱帐的公主床,买了配套的柜子和窗帘,说要把那个房间送给我。他说,我可以把沈家当成我自己的家,他和他的亲人都是我的亲人。那样盛大的热情与关怀,在哥哥离开以后,正是我*需要的。
我没有拒绝。因为根本舍不得拒绝。
沈叔叔和周阿姨也跟沈航一样,对我特别好。哥哥在高中时认识了沈航,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经常像根小尾巴似的跟着他们。有时候他们也会撇开我自己玩,我就会帮周阿姨做家务。周阿姨总是夸我乖巧懂事,她不知道,那时懵懂的我那么极力地付出,真的是一心想讨好他们。
因为,在这座浩然大海般的城市里,我跟哥哥就像是漂泊在海上的一艘小船,因此我想要一个偶尔可以停靠的避风港湾。我想,沈家会是一个很好的港湾。沈叔叔的亲切热情,周阿姨的善良大方,还有沈航的踏实可靠,我统统都想要。
我也想替哥哥要。
我要我们不只是两个人,我要我们有困难的时候可以倾诉、可以依靠、可以求助,我要我们不再那么害怕。
或许,我真的得到了。
哥哥死了以后,如果不是沈航把跪在灵堂前发高烧的我背回家;如果不是沈叔叔在哥哥火化的前一晚陪我守了一夜的灵;如果不是周阿姨在我生病的时候不眠不休地照顾我……如果不是他们,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否熬过人生里*痛苦的那段时间。然而,那样的得到,却*终令我明白了,其实,我*想要的并不是任何华丽的依靠。
我只想要回我的哥哥。
我想要一个家。
沈航为我准备的那个房间,我其实很少住。因为那里始终不是我的家。可是,当我回到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时,我却又不确定了,那里真的就是我的家了吗?以前,至少还有哥哥跟我相依为命,而现在呢,那里的墙壁那么冷,灯光那么暗,只有我一个人。我一个人,何以为家?
这天,生日宴结束以后,沈家的亲戚都陆续离开了,沈叔叔问我:“以瑄,你有兴趣当游戏代言人吗?”
我吃了一惊:“游戏代言人?”
沈叔叔是一家名为沈宫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沈航也是公司的行政总监,他们公司*近代理了一款大型网游的宣传推广,推广计划之中有一个项目就是要举行代言人选拔赛。
沈叔叔说:“赛前我们宣传部会物色一些候选人,然后再进行现场选拔,*后由沈宫和游戏公司的特邀评委投票选出**当代言人。你不是刚刚拿了一个个人赛的奖吗,我看那个也是可以作为你的一个竞争筹码的。你要是想参加,我就把你的资料送到宣传部,投票的时候,我那一票肯定是你的。”
作为沈宫文化传媒的董事长,沈叔叔的那一票对于我能否当选肯定是有决定性的意义的,他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听明白了,但我还是犹豫着问他:“呃,我会不会不够资格做代言人?没有名气,或者……不够漂亮?”
沈航端着一盘水果从沙发背后绕过来,说:“你这丫头,我爸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换了谁不激动啊,就你还沉得住气,问东问西的。”沈叔叔扶了扶他的金边眼镜,接着说:“我只是先问问你的意见,这个项目的战线会拉得比较长,代言人正式选拔大概也要明年初才举行,你还有时间考虑和准备。”
我看了看沈航,说:“不用考虑了,我当然想当代言人了。以后会有千人捧万人追,风光漂亮,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是吧沈航?”沈航塞了一块西瓜给我:“是沈航哥哥,老是没大没小。”
那天,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象着自己成为一个全国热门的游戏代言人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其实这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甚至兴奋的事情吧?但是,我心里很平静。这种平静,这一年来,一直都存在。
记得我*初接触COSPLAY是一个偶然。当时我跟着沈航去沈宫筹办的网络游戏角色扮演的会场,看见穿着非日常衣物的每一张年轻的面孔都是愉悦而生机勃勃的。我那时就想,如果把自己装扮成别人,是不是就可以暂时忘记真实世界里的那些不愉快了呢?所以,那就是我的初衷,为了逃避。
*初跟一个专门为COSER做服装的裁缝姐姐学做衣服的时候,我试过连熬两个通宵,分明不用赶时间,我却好像把每**都当成末日在忙碌。我有一段时间甚至每晚都赖在那个姐姐家里不肯走,明知是强人所难,却还是厚着脸皮,哪怕只是在那个堆满了布料的杂物间里蜷着过一晚也觉得庆幸。直到对方终于忍不住问我为什么不肯回家,我才告诉她——在你这里,我不会做噩梦。
我不会一个人睡在温暖柔软的大床上,却在夜里一次又一次哭醒,发现四周冰冷得就像地狱。
在你这里,我心里多少会有些宁静。
为了那份宁静,我开始收敛自己的任性和坏脾气。以前,我围绕着的、围绕着我的,都不过是一个跟我臭味相投的刘靖初而已,后来我便开始跟越来越多的人交流,交朋友,总是和他们在一起,做服装,学妆容,拍照,甚至学后期修片,也参加个人赛、团体赛,忙得不亦乐乎。
我在那种忙碌里找到了我想要的宁静。
或者说,我忙碌得可以不必再去理会我的那些不宁静了。
我总要有一些忙碌,把空掉的那一块填满,才不会让大片大片的冷风灌进我的生活里吧?我总要有一些忙碌,才能够压制住自己想要舔舐伤口的恶习吧?什么被人追捧、名利双收,其实都不是我的目标。我并没有太远大宏伟的目标,我*想要的,只是从别处借来一束光线,从别处赊来一点温暖。
周日那天,我带着姜城远的手机去维修店,老板把手机拆开检查了一通之后告诉我,问题不大,可以修。
我坐在店里,百无聊赖地等着老板修手机,过了一会儿,有一个脖子上挂着一张纸牌的年轻男孩进来了。
他走到我面前,没有说话,只做了个手势,把挂着的纸牌摊到我面前。
纸牌上写着字,大概就是恳求路人做善事捐款之类的。
维修店老板“噌”一下就站起来,赶人说:“出去!出去!别来骚扰我的客人。”
我瞥到男孩的纸牌上写着“御北区”、“安澜院”这几个字,拉住那个男孩:“你是为安澜院筹款的?”
男孩是个���巴,表情有点委屈地向我点了点头。
我虽然带的钱不多,扣除手机维修费以后,剩下的也只有不到一百块,但我还是全都给了他。
男孩高高兴兴地将钱放进募捐袋,再三对我点头致谢,然后才离开维修店。维修店的老板嘀咕说:“刚才跟你商量修手机的价钱,十块钱你还跟我砍,现在又这么豪气?”我勉强笑了笑,说:“我有朋友在他们那个安澜院。”老板边修手机边说:“哦,安澜院,那个社会关爱群体收容所啊。”
是的,就是那个安澜院,里面收容的要么是无亲无故的老人或者孩子,要么就是身体有缺陷的残疾人,我是认识一个住在安澜院里的人,但那个人不是我的朋友。她叫舒芸。她曾经也是我们C大的一名学生,艺术学院的,和我同级。是个长相非常甜美,声音尤其好听的女孩。
之前,我们学校的校园网成立了一个网络电台,有段时间每晚十一点的时候,电台主持人都会播香港词人林夕作词的歌曲,还配上一段自己写的抒情感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起来非常唯美,而且直击人心。那套节目播了多久我就听了多久,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节目就是由舒芸主持的。
——“她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女生,漂亮,气质优雅,也是我们艺术系里成绩*优异的女生。她不太爱笑,话很少,初相识,会给人距离感。但是,和她深聊,你却会发现,她其实很简单,很容易相处。”
——“写出一篇令自己满意的广播稿她就会开心得不得了,一个人抱着稿子在寝室里傻笑。她傻乐呵的时候特别多,有一次就因为吃到了可乐和鸡腿就傻笑了,还被发现了,问她笑什么,她立刻有点不好意思地狡辩,我哪有笑啊!”
——“虽然外表柔柔弱弱,但是,每次遇见不平事她都会仗义执言,用很温柔的声音去和对方进行抗辩,有时甚至是吵架。她吵架的时候声音也特别轻,慢条斯理的,说的人不着急,听的人都着急了。在旁边看的人看她抻长了细细的脖子抬头叉腰的样子,都觉得她特别可爱。”
——“但是,这样可爱的舒芸,以后却不能再出现在我们的深夜电台了。”
我一直都记得去年的某个深夜,新的电台主持人代替了舒芸,她说的这段话,就像很多记重锤,一下一下地敲在我心上。我几乎不敢听,但却还是坐在电脑前,蒙着脸一直听着。
同寝室的人发现我有点不对劲,被我吓了一跳。“苗以瑄,我没看错吧?你会哭?还哭成这个样子?你认识她说的那个舒芸吗?”
我忍了忍,骗她们说:“嗯,是的,她是我高中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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