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走散了故人
☆ 撰文 榛生
说到他和她初次的相遇,要回到十年前的北京。
那是个下雪的子夜。
他的车开得很慢;她是街角一个暗红色影子。
优雅的浅口高跟鞋,黑丝袜,呢子大衣,衣服下摆隐约露出水灰色裙边,是打褶的款式。看不清楚脸——他把车往前带了带,她似乎迟疑了片刻,*后还是招手了。
他问她要去哪,她没回答,只笑了笑。
“想去哪里?”他又问。
“随你。”她说。
“我是说……该送你到什么地方去?”
她扭过头,跟他对望了一秒,眼睛碰到眼睛,她明白过来,瞬间脸红了:“对不起,我误会了!”随即就在街口的拐弯处下了车。那晚的雪,像萤火,星星点点,更衬出夜的柔软与曲折。他看到她在慌乱中走进一家小酒馆,进门前还弄掉了手袋——其实,她根本不必这样的,那些女子,一般不是都很从容的吗?他从她的羞窘、紧张和慌不择路中,看到了她那不合时宜的自尊——有些人喜欢把钻石别在衣服*不显眼的地方,他们绝非不懂得美。
那年他在北京,也落拓。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来京投靠开公司的表哥,成了帮手兼司机。青春期精力过剩,车半旧,他却爱开。晚上也上路兜风,北京的大马路浩荡宽阔,偶尔街边有醉鬼拦车,载了,下车时会付他钱——那几年确实有人这么干,就是黑出租。他一度也赚起了那份额外小费,钱,谁还闲它多呢。
那个晚上他载了三个乘客,兜转复又回到原来的街口。小酒馆的灯亮得很唐诗,下半夜,街上没什么人了,他推门进了酒馆。
伏特加其实就是酒精度达到了90%以上的乙醇,加蒸馏水稀释到40%左右。静水深流,一杯烈酒,也可以在雨夜把李商隐喝到眼前来。酒有时候真的不仅仅是一种物质,他常这么想。
他看到她在不远处吃一客黑椒牛柳饭,桌上摆一副纸牌。想必这晚她没客人,又不想太早回去。隔了一会儿,她看到他,愣住。她长着一张清毅的脸,并不算很漂亮。
他请她试试伏特加,加柳丁汁调出来的,叫作螺丝起子的那种。
她谢了他,饮尽。有酒量的女孩,多半不是简单的人。
回程时他载她,比几小时前话多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
“去年。你呢?”
“也是。”
“一般怎么收费。”她问。
“出租车的两倍。”
然后是黑丝绸一样的沉默,然后是一段明亮的路口。街灯在昏醉者的眼里,不是红黄绿,而是绯色、米色、淡踯躅色。她指路:“喏,我学校到了。”车在无人的大马路上一个90度急转,车轮划出刺耳的摩擦声。雪,在那一刻,喧哗极了,吵闹极了,却又安静极了。
“不会一直这样的。”她下车时这么说。
落魄时的相知总是*难忘���。
他一直念念不忘那个晚上跟她在车里的对话。她家里有妈妈、妹妹。父亲死了。想去留学,需要一笔钱。干别的赚钱太慢了……她苦笑着说:“日本的京都大学,人文研究所藏有汉学文献41万册,我想翻阅、研究。从小就想当个有学问的人,不为什么,就是觉得那样很好。”
为了能变成那样的人,暂时变成了另外一种人。为了实现一个美梦,暂时跌入一场恶梦。人使尽浑身解数去做一件事时,那苛求而努力的姿态,是不是看着很可耻?
不那么强求不就可以了吗?
但是北极雁鸥飞越2万英里从北极到南极,美洲鲑鱼用一生的时间从太平洋深处回游到阿拉斯加。你说它们可耻吗?
轮到他说的时候,他只想轻松点。问她北京哪个饭店请女孩子吃饭比较好。表哥公司确实有一个女生,每天带便当给他,决定回请一次。她告诉他紫竹院那儿的香格里拉不错。那年他还不知道香格里拉是什么,真正去了,点菜时满身冷汗,没带那么多钱。心里怨怪,以为她捉弄他。吃完饭结账时,侍者说有一位女士已经付过了。
回来路上,女生兴奋得喋喋不休。太满意了。那满嘴的京片子听在耳朵里,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油腔滑调。
想起她的湖南口音,他也是湖南人。
他们有共同的记忆,关于小时候去过的省会长沙。繁华、热情、随和。白沙井,岳麓山,南门口的夜市,杨裕兴的面条。街上随意走过五个姑娘,三个必定是美女。夏天无预兆地会下起暴雨,而冬季湿暖几乎从来没有雪。
酒精的作用,使他们忍不住一起大喊:“长沙,长沙我想你啊!”
她夜色里那清毅的脸。
得找到她。
这一找就是很多年。
时常会经过跟她相遇的那个路口,有**,看到工人在那锯树。电锯锯出一堆清香的木屑,大树轰然倒下。停车看了一会,恍惚记起那树在多年前还很细,枝叶幼嫩。此时,他蹲下身数数树的年轮,满五圈。
已经这么久了吗?他已找了她整整五年。五年。他一无所获,但她在他的忆记里却强烈得成了什么也占不去的空白。
那空白,像一场大雪,浩大旷远,遮天蔽日,一场心劫。
五年来,他变了很多。好的方面是,他有了自己的公司,正在向**的**靠拢。坏的方面他一直没有结婚,连女友也没有,周围的人把这些理解为有钱人的怪毛病,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当天,他的车尾随着运走大树的卡车,走神开到四环以外。返回时,他忽然决定,要去一次日本。
很快就订了旅行社,线路是京都——奈良——大阪。旅行社的人好心建议他改线,因为二月樱花还没开。
“你只管订就是了。”他说。
他在京都停留**,别人看寺庙时,他单独去了那所**的学府。没有见到任何似曾相识的脸孔,看到的都是日本女人做作的面容。从京都出发40分钟到奈良,导游换成住在当地的一位华人女子。
跟五年前没有太多变化,但分明又不一样了。
笑眯眯的,没化妆,风吹日晒有些缺水的脸,仍旧非常清毅。
必须承认,这个世界确实存在巧合。
澳大利亚男子托得观看球赛时,一名激动的观众将邮局黄簿撕碎撒向空中,飘到托得膝上的那片,正写着他家的地址和号码。美国妇女威廉德出门忘带钥匙,回家时,邮递员正送一封信,里面就是钥匙。英国10岁小女孩劳拉将名字写在了卡片上,系一只氢气球放飞,气球飞越了140英里,落到了一户人家,这家女儿也叫劳拉,同样10岁。
巧合真的是天安排的吗?
不,巧合中怎能没有人努力的结果。他在出发前,看到行程表上一位导游的名字。有点眼熟,像是她的。遗憾相识的当年只听她说了一遍,并不能确认是哪三个汉字。直觉不能算数,得调查核实。**的证据就是香格里拉那张账单了。于是专程去找了当年的服务生,还好那人没走,并且升了职。很快帮他翻出资料。查了一下午,没找到任何线索。灰心丧气之余,问了一句“五年前是否还记得那个订位子的女士”。那服务生,喔不,是如今的餐饮部主管说,“记得啊,她名字叫郑薇末。”怪不得这人会升职,他感恩戴德地走了,从此也明白,要想找到一件东西,必须学会多嘴。
当年那个订位子的女士,与行程表上做导游的郑薇末,会是同一个人吗?
怀着蛋壳一样易碎的希望,他在飞机上紧张地呕吐。
“奈良鹿园散养着大量的野生鹿。这些鹿很有意思呢!如果你手上没有食品,它们是不会理你的。一旦你买了饼,它们立即就会跑过来。别埋怨小鹿势利哦,人何尝不是如此。呵呵,等一下,就在东大寺的门口观鹿拍照,那儿有很多卖鹿饼的小货摊,大家先不要急,到时候可以尽情买,尽情喂。不过,不要忘了时间,1个小时后我们在这里集合,千万不要迟到哟!”她用活泼的语调讲解着,手里举着一只导游专用小喇叭。
她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他,因为他一直都走在队伍的*后面。此刻,人们向那群傻鹿奔去,他慢慢地被她发觉、看清、辨认出来。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深黑的瞳仁里涌动激流,她僵立在原地。
“你好。”他走上前,“好久没见了。”装作轻松地打声招呼。
几秒后,反馈给他的是一个导游职业性的礼貌:“是啊,见到咱们中国人总是难免会很开心,去看鹿吧,它们在等你。”
“我也一直在等你。”
“这里的鹿可是很能吃呢,你喂喂看啦。”
“很想念你,所以特意来找你。”
“有的鹿也会咬住人的衣服,记得躲开啊。”
“我在你面前,你不相信吗?”
“鹿只相信食物。”
“就算是鹿,也至少该和我好好打声招呼。”
他们说着两套完全不相关的话语,但却奇妙地完成了对话。
“何苦呢,已经过去五年了。”她说。
“你也在数着时间吗?”他看着她。
“我没有。”
“嘴硬的姑娘。”他顿了顿,忽然就把压在心里那么多年的话一下子全说了:“我喜欢你很久了,不,是爱上你很久了,你考虑一下,可愿意和我回国?”
“不。”
她往远处走去,一只大鹿跑过来嗅她的脸。她弯身抱住鹿的脖子,任那鹿舔着面颊。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
*后,在鹿园,游客们购买纪念品。他要了一只鹿铃铛。临别时郑重地交到她手上,知道再怎么劝说也是徒劳,毕竟这样的求爱有些疯狂。于是只说:“这个送你,别嫌弃。”
“谢谢你。”她深鞠一躬,行古远的礼节:“我的人生处处失败,难得还有你记得我。那年留学没有成功,不甘心,就随着劳务大军来到日本。辗转几份工作,这是*满意的一份。感谢你想着我,但我……我不值得你这样。我的从前,我自己也不能原谅。”
“你不需要任何人原谅,本也没有做错什么。”
她忽然笑了,推他上车,“遇见你我很高兴啦,一路顺风!”
“喂!”车开动了,“你2008年回来怎样?我们夏天去看奥运会,然后回长沙定居,不是想念长沙的吗……”他一边喊着一边将名片掏出,塞在她手里。“记得和我联系啊。”
车远去后,她把那张名片撕碎,丢掉了。
2008年,奈良鹿园里的很多母鹿都生下小鹿,可她的人生却没有什么变化。她还是那个平庸的导游,因为是中国人,也没有得到提拔。据说日本很多职业女性在地铁上即使有座位也不坐,因为坐下来就要面对对面的人,难免习惯性露出微笑。以背向人,可以尽情拉着脸,放松面部神经。可她连那样的放松都没有,每天重复同样的强颜欢笑。
在*不开心的时候,她看看窗边挂着的鹿铃铛。小小的铜鹿,肚子里有铃,因日晒过久而脱色。风吹来,铃铛发出闷闷的声响,提醒她存在的意义——可是存在,这样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永远不会知道,在这只鹿铃铛的肚子里头,有一张小小的、对折再对折的纸片。是他悄悄塞进去的,纸片上写着他的电话号码——他就是怕她弄丢名片,才设置了这样的双保险。可是,这个细心的安排却一直没被发现。2008年,她周围的很多人开始订奥运会的票,有一些中国同乡则想趁机结束游子生涯。那种集体的感召比他一个人的游说似乎更有力,或者,这该归结为年龄的问题。33岁的人了,心里时常想起落叶归根这个成语。
他说过,以后要在长沙定居。
长沙,这两个字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乡愁。
回去可好?
回去,可会遇见?
回去,如果上天安排第三次的相聚,我嫁给你。
飞机抵达首都机场,随即转机长沙。可是就在此时,也就是2008年1月24日,中国南方陷入一场****的雪灾。25日,长沙机场关闭,飞机只能飞离,不能入港。她的航班一再延误,耽在北京足足三天之久。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要她不要急着回家,家里一切都好。她听得不是滋味,打开电视,看到长沙已经停电断水。她更迫切地想要回去,改订火车票,失败,京广线已因雪灾堵塞,无法准点发车。*后她想到一个办法,找一辆私车载她回去。
从来没有这样归心似箭过。
冥冥中,像是有一场约会必须去赴。
她真的通融到一辆私车。开车的小伙子20来岁,一如当年的他,有得是精力和冒险的勇气,不过价格开得真高,8000块,爱走不走。
走。
往南去。
高速路上,她看到城市由灰慢慢变白,树枝被冰凌压出琴弓一样的弧形,积雪把地平线一点点抬高。**后,经过了湖北,湿雪已将车窗糊住,结成冰壳,雨刷完全失效。小司机还在开玩笑:“好玩儿呐,南方的雪怎么像糖浆啊,车成糖葫芦啦!”
没过一会,小司机笑不出来了,他开始跟她商量:“大姐,我们回去行不行啊?”
就在这时,道路宣告阻滞——前方的事故在不断发生,造成大量车辆的滞留。他们的车已经开到无处可去的路段,惟一能做的只有等待。她叹口气,远处山村里没有人家,只有一脉苍灰的天际线,她**次发现,她是如此的想念他。
然而她不知道,与此同时,他也在这条高速路上。一个月以前,他特意从北京来到长沙,买一处房产,是留着以后居住用的。不知道她的品位,就只是刷白了房间的四壁,等以后她来安排。这时,他正往北去,心里还在默默期待会否收到她的电话,多少年了,他昼夜不关机。
2008年1月28日,雪越下越大,像是要把地球掩埋。无数无数大朵的白色蜉蝣,飘浮着,殒落着,世界成了海底,一片不见天日的荒凉。
也许这是大雪送来的邀约。
她和他的车,隔着栅栏,正面对面停着,中间只隔500米的距离。
整整三天。
三天以后,清障车开过来,警察和士兵的除雪队一边喊着口号一边工作,道路终于疏通,车辆开始通行。
他们满心欢喜,各自发足马力,飞速驶离那危难的雪域,往各自的方向行去。
两辆车交会的那一秒,也许就是一生里*后一次的相聚。
然后以极速错开。
那只小小的鹿铃铛,一直挂在她的手提包上,此时,在快速开动的汽车里,莫名其妙挂绳断开,铃铛震落,滚到了座椅的下方。她没有发觉,他,则更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