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节
这年秋天,凤儿跟着妈妈和三个姐姐由故乡搬到京城的大房子来。凤儿在故乡时虽然听母亲说过京城的房子怎样大,那才是他们的家,因为爸爸住在那里。她常想象她的爸爸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一所空旷旷的大房子里,像看祠堂的三阿公住在大祠堂里一样,多么冷清。到了京城她才知道她想的都错了。原来爸爸之外还有三娘、五娘、六娘,以及七八个哥哥姐姐。老妈、当差、厨子、门房,一大堆人。底下人常常有辞走的,有新来的,出出人人,到底有多少口,住了一个多月,还没闹清楚。
房子又大又多,头**到时,跟着妈妈姐姐走进来,真有点不辨方向。像祠堂那样大的房子,一进一进的共有四进,每进前面有一个铺了大方砖的大院子。院子里差不多都摆着一对红绿漆的太平水桶,一对大石榴,一对夹竹桃,院**还摆一缸生着莲蓬的荷花,或是金鱼。孩子们十个八个的常常联合在院里玩“耗子偷油”“瞎子上街”,却还没有一次碰倒在盆儿缸儿上,可见够宽敞的。
**进房子,凤儿没进去过,那是爸爸的会客厅、大饭厅。第二进是三娘带她的孩子们住的,凤儿只跟妈妈去过一两次,她怕看三娘瞅着人哈哈娇笑的样子,还有秋菊瞧不起人地撇嘴。第三进是妈妈带着孩子同五娘住,五娘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同凤儿很要好的珍儿。*后一进是爸爸的书房客房,六娘住在东厢房,说是专为照应爸爸。那里凤儿只进去过两三次,都是爸爸要见孩子们,叫李升来请去的。爸爸白天会客还要出门办公事,到天黑又常常有饭局,自己的孩子,轻易没工夫见见。可是,“爸爸到底是爸爸,一空下来,就想见孩子了。”张妈见来请孩子去便这样说。爸爸似乎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什么时见到都是笑呵呵地问:“上街去了没有?听的什么戏?”
他的书房里,靠墙摆着的一架一架都是书。风儿常常纳闷那些书里都是印些什么东西,爸爸天天有客,哪有工夫看呢?他看不过来,一定很着急吧。她很想自己一个人走到书房问爸爸要几本来看看,可是一望到六娘没血色的长脸,擦着很白的粉,像一堵白墙拦着路。便不能前进了。
花园在顶后面,院子旁有门经过夹道走去。那里凤儿每天都得去几次。吃过中饭,大人们都要歪在床上歇一歇,常常把孩子们赶到后花园去。那里真是孩子们的“世外桃源”,妈妈给起的名字是不错的。那儿有可以藏两三个孩子的空肚子大槐树,有滴滴答答的大枣树,有大葡萄架、大金鱼缸,真是应有尽有。假山石底下,还有蚱蜢、蝈蝈、蛐蛐,尽孩子去捉。天天去,天天有新玩意儿!
夹道可以通老妈子当差住的小院子,大一厅的是厨房,那是不准孩子们进去的禁地,其余几座小院是孩子们的;“避世楼”,孩子要吵要闹,都送到那儿去。
凤儿是被人认为顶安静的孩子,她在这大房子里就像角落里的一只小猫,偶然到院子外走走,轻手轻脚地,慢慢地遛出去也像一只小麻雀。她天生是个柔和性情的孩子,什么都随便,也许因为她是妈妈的第四个女儿了,所以自己知趣一点,特别安静。她妈生她那一早晨,虽然住在四五十人的大房子里,知道她分娩的只有她随身服侍的张妈,和一个老当差王升一因为要他去叫接生姥姥。虽然同住在一个家里,生下来第三天爸爸才知道又添了一个女儿,那还是洗三朝接生姥姥要家里各人的添盆钱,一定逼着妈妈通知大家。若按妈妈的主意,她是谁也不想让知道。“做什么叫人说又是一个……”妈妈在风儿三朝那个早上含了一泡眼泪,向张妈要求不要通知人。“又是一个”什么。她伤心得说不出来了。这都是张妈同阿姐们说闲话时提到,凤儿听见的,她说着还只抱怨老天爷不睁眼,妈妈那样心好的人偏偏叫她“一个又一个”地生女儿,让别人瞧着称愿开心!
凤儿到九月三十才满六岁,妈妈上月才满廿六岁,可是她已经发了愿不再生孩子了。只因为有一次爸爸的朋友介绍了一个很灵验的王铁嘴来给家里各人算命,算到妈妈的命,说她命中注定有七个千金,七个千金的命可都不差,她老运是极好的。并且这命是叫做“七星伴月”。大家于是传作笑谈。三娘因为自己有两个“传宗接代”的儿子,抖得很。常常冲着大家藉故取笑妈妈说七星伴月原来还是月里嫦娥托的身呢。妈妈涨红着脸却还只好陪着笑,五娘听了不服气来安慰妈妈,妈妈便说:“这都是命,怨人做甚?”可是在生凤儿之后的第二年,小产了一个六个月的男胎。那回她躺在床上,足足生了三个月的病。还亏五娘心肠好,她天天来看她,代她打理孩子。她病好之后,更信什么都是“命”。“任什么英雄好汉,也斗不过命!”妈妈同五娘讲心事时,时常这样下结论。因此凤儿虽只是小小年纪,已经很觉得明白什么是命”的意思了。
中秋节那天下午,哥哥姐姐们都跟着大人出门,听戏的听戏,逛庙的逛庙,只有凤儿贵儿(三娘的小女儿,:两岁了)在家,因为大节下,外面太拥挤,带了小姑娘不好走路,所以美其名曰“看家”就把她们俩留下了。凤儿先是自个儿在院子里逗了一会儿小白猫玩,又摘了青豆,坐在小凳子上喂蝈蝈。天井里静悄悄的一地太阳,照在正厅的朱红柱子上,那红颜色,直晃得人眼酸。廊子底下一对桂花,香得冲鼻子,凤儿坐了一会儿,有点觉得不是味儿,站起来摘了几朵桂花放在手里搓揉着玩,手上滑滑的,腻腻的闻了闻也没有什么好味儿。忽然想到妈妈临出门交给张妈的?—包糖,就走到窗前,望见张妈同吴妈在补袜子,她喊道:
“张妈,你听过‘八月桂花香,好做桂花糖’的歌没有?”;
张妈把头摇了摇,慢慢地说道:“一会儿大家回来,可别唱这个歌呵。”
“为什么呢?”凤儿近来已会看眉眼,从张妈脸上认真的神色,知道必有缘故,很想张妈讲给她听。但是张妈一会儿仍不言语,便问道:“为什么四姐她们可以唱呢?”
“小孩子真没法儿对付,打破砂锅问到底!”张妈咬断线头,向吴妈笑说。
吴妈道:“你愈怕说,他们愈要问。可是有时候还是说明白了好,让小孩子记住不许说,他们倒是记住的。那回英小姐当着三姨太大声念什么桃花诗,什么小桃红,小桃白’的。三姨太以为是四姨太主意叫她女儿当人面叫她名字给她丢脸,气得很,当天告诉老爷要他评评理。四姨太又是气,又是恼,好在五姨太去说开了没闹出事来。原来桃红是她在堂子时的名字。桂花又是哪一位的名字呢?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也是她的。她进门的时候大太太替她起的。因为老爷那一年正要来北京赶考,大太太说起名桂花,图一个吉利。这是月中攀桂中状元的意思。据说也是合该三姨太得时,真的讨了她那年,她生了三少爷,老爷又中了翰林。这一来,三姨太更美啦。她私下只逼着老爷给她置全套朝珠补褂,只差了一条没给买到正太太穿的大红裙。可是这样一来,可把大太太气得呼呼地有气出不得。”张妈眯着她的细眼,边穿针,边讲,穿好了针,她把线用力弹了几弹。凤儿明白张妈这样子一定是替大太太生气,便插嘴道,“张妈,大太太是好人吧,我见过她没有?”
“连你七姐都没见过,你哪会见过?”张妈又接下向吴妈道,“她真是一尊佛爷,什么都不管,一只蚂蚁都不舍得伤害的善人。死的那年,简直更见吃斋念佛了。什么好事她都舍得出钱。可惜她就盼凤儿妈妈生个小子盼来盼去都不对心。许是命,抱怨不得。你瞧,她行一辈子善,到头也没修着一个儿子送终。倒叫三姨太说便宜话还是得借她的儿子打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