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童 年
七个孤儿
在胶东半岛的中部,文登、牟平、乳山的交界处,耸立着一座高山——昆嵛山。
在昆嵛山的东麓,有一个山村——昆嵛村,1958年隶属于文登县昆嵛人民公社(后改为界石人民公社,1983年改为界石镇)。这是一个有着500多户人家的大村庄,村南有两条小河在这里交汇,合流后逶迤东去,流入老母猪河,向南窜入大海。
1964年6月初的**傍晚,七岁的王振华和小伙伴们到村南的地里挖野菜,刚回到家里,大哥振源便把他拉到桌子前,喝令:“磕头!”小振华也不懂得什么事,倔强地不愿磕头,大哥不由分说,把他按在桌前的蒲团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小振华爬起来,揉着额头,仰头向桌子上一看,上面放着一个长方形的非常漂亮的漆黑的盒子,盒子中间镶嵌着一张照片,他踮起脚来仔细一看,这不是爹的像吗?
振华对父亲印象不深。父亲在省城济南工作,很少回家来,他只记得挨过父亲一顿打。那是因为振华在灶房间的草堆旁,划洋火要把这堆草点着了,恰巧被回家来的父亲发现了,屁股上挨了几巴掌,打得长了记性,再也不敢在家里玩火了。
尽管磕了几个头,小振华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不明白自己从此就没有了爸爸。在农村,人死了,都是用棺材土葬,直到若干年后,才推行火葬,也才有了骨灰盒。
这是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庭。上有70多岁的婆婆,下有七个孩子,四个男孩,三个女孩,一下子全成了孤儿。大哥振源19岁,是应届高中毕业生;二哥振业,因为家里没人干活,小学毕业后,就回家务农,没有再考学;三哥振刚、大姐振萍都在上初中;小姐振美在村里小学校里读书;*小的妹妹振雁才两岁。
这样一个大家庭,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日子怎么过呢?对于一个柔弱的母亲来说,将承担起怎样的生活重担啊!
母亲由于过度悲伤和到济南料理丧事的旅途劳累,在炕头上迷糊地躺着。婆婆哄着*小的孙女守在一旁,神色哀伤。
唉!一门孤寡,愁煞人也!
大家庭中的小媳妇
母亲13岁时,就有人到姥姥家“下价”,也就是订亲。姥爷几代单传,决心把女儿嫁到人丁兴旺的家庭,打听到南边相隔不很远的昆嵛村王家,人丁十分兴旺,就有意结亲。来“下价”的人送来了下价礼:一双鞋、两双袜子、八块银元。小姑娘也知道这是给她订亲,很害羞地躲在门后边偷着瞧人家呢!
母亲的娘家是牟平县龙泉公社潘格庄,在昆嵛村北边约15华里。姥爷能缫丝,在烟台的缫丝厂做过工,后因病去世。姥姥是个小脚家庭妇女,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舅舅是个手艺人,他会做鞋、修鞋。姨妈很小的时候,在解放战争时期,就积极参加妇救会活动,上识字班,后来为了逃婚,就和几个相好的姊妹一起参军了,成了解放军某部医院的一名护士。
因受姥爷影响,母亲也学会了缫丝,后来就到殿后丝厂做工,不到19岁就嫁到了王家。
在昆嵛村,王家是一个*大的家族,可谓大户人家。曾祖父有四个儿子,而这四个儿子,每个又生育有四个儿子,真是人丁兴旺,令人赞叹哪!
在村子中间地段,曾祖父建了从南向北连在一起的四套住宅院落,每套住宅都是六间正房、东西各四间厢房。这些房屋,窗户以下全是方石砌成,上半部由青砖砌成,是全村*好的房子。
四个院落各有用途,*北边的院落是客栈;第二个院落是曾祖父及家人的住房;第三个院落是大伙房,主要在这里做饭,很多人来吃饭;*南边的院落供奉着祖宗神位及德仁堂。根据不同的用途,四个院落的结构也各不相同。
*南边一排房屋的建筑*讲究,高高的石阶,拱型大门的过道,非常气派。这里悬挂着“德仁堂”的黑底金字牌匾,是德仁堂“办公”的地方。在这里接待客人,账房也设在这里。这一排房子的窗户都是双层的,外层可开合,既可遮阳也能挡雨。室内陈设都是明式红木家具,椅子上铺着丝绸软垫,靠墙还摆放着书架,存列着一些古典线装书籍。这个院落的北屋,供奉着祖宗的神位。
德仁堂在当地很有名望,开设有酒坊、银匠铺、粉房、药房等分号。德仁堂主人也是德高望重,远村近邻有事也多找他协商解决。东边邻村蒋家疃有户人家,生有一子叫王凯,生活自理能力很差,其父病逝前,就把他儿子托付德仁堂主人抚养,同时还带过来40亩地;这王凯就是在德仁堂善终的。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盛极必衰,否极泰来。德仁堂由于一场官司败诉而迅速败落了,不仅各字号赔了个精光,就是已抽穗的大片大片的麦田也廉价卖掉赔钱。曾祖父郁愤在胸,一病不起,临终前给四个儿子分了家,各自过活。四个儿子一家一个院落,三儿子住*南边的院落,大儿子住南边第二个院落,二儿子住南边第三个院落,四儿子住*北边的院落。*南边的院落大门向南,其余三套住宅的大门均向东开,在东厢房南边的一间砌有砖拱大门,门外的墙上还有几个很美观的石雕拴马吊。
王廷英是曾祖父的大儿子,也就是王振华的爷爷。他是个知书达理的开明人,闲时喜欢看看《三国演义》《水浒传》,一个人边看边笑,自得其乐。祖父字也写得很好,是远近闻名的书法家,乡村里很多牌匾都出自他的手笔,也替人写过不少碑文,尤其是他在迎门的照壁上写的很大的“福”和“寿”字,极尽奇思妙想,非常好看,艺术性很高。爷爷人品好,威望高,当别人遇到难事时,都找他商讨,邻里之间、家庭内部的纠纷也请他调解,还经常请他主持分家。
婆婆出身秀才家庭,父亲开过私塾,女儿也就跟着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读四书五经,所以文化素养远超过一般妇女。婚后子女成群,她也经常教导孩子们如何做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人敬你一尺,你要敬人一丈”“要知恩图报,绝不要做亏心事”。奶奶不但有学问,而且心灵手巧,是一位剪纸高手,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凡能看到的动物,都能剪得惟妙惟肖。鲤鱼跳龙门、“喜上眉梢”、小老鼠上灯台、老鼠娶亲,尤其逗人喜爱。剪出来的各种花鸟,春节期间贴在窗户纸上,屋外冰天雪地,坐在炕头上瞅着窗户上百花盛开,令人心旷神怡,给劳累了一年的亲人们带来心灵的喜悦和快慰。
她是大儿媳,吃苦耐劳,孝敬老人,样样起带头作用,妯娌们都敬重她。而且婆婆和善宽容,对她的几个儿媳妇也都很疼爱,像推磨轧碾等苦活、累活,她都抢着干。所以,儿媳妇们对她也很尊重。
爷爷慈眉善目,长须飘拂,相貌清秀,气质儒雅;婆婆长相俊美,待人和善,知书达礼,大家风范。爷爷、婆婆良种沃土,育有四男四女,振华的爸爸王常友,字益三,在兄弟中排行老三。
家道衰落后,生活极其困难,吃了上顿没下顿。爷爷在家种着剩下的几亩薄地。大儿子王常庆,也就是振华的大伯(胶东称大爷),出去跑买卖,每天天不亮就推着小车去南边30里外的葛家集上买白菜。第二天一大早再推到北边十几里地的龙泉汤卖,赚一点钱,再买些生地瓜干回来大家吃。好的地瓜干煮熟后发甜,还好吃,但是价格高。地瓜干若是淋了雨,发了霉,就不是个味儿,难以下咽,但是价格便宜,大爷就只能拣那有霉点的地瓜干买。过春节也吃不上饺子了,仅能吃一顿杂和面的面条,更不用想过年要穿新衣服了。解放前,大爷携家带口到了烟台,为**的商号“瑞蚨祥”拉水,由农民蜕变为工人。
二大爷王常寿,富有多方面的才华,能写会画,尤精书法,吹拉弹唱,样样来得,又颇好交际,朋友不少,但不是个种地的料。解放前教过小学,后来到烟台财政局工作,再调市人民银行工作。
叔叔王常仁是个积极分子,担任昆嵛村青救会长,工作开展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加上小伙子又长得很帅,很受姑娘们的崇拜和追求。解放战争期间,他在组织的安排下,投身革命,参加了东北民主联军。家里人一开始还不知道他干啥去了,来信后才知道他参军走了。辽沈战役之后,又随四野林彪的部队转战关内,已经升为营职干部,但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时,不幸遇难。
大姑皮肤白皙,性格开朗,嫁给了昆嵛村东南约十里路的小产村一位教员倪德宽,他经常读一些进步书籍,参加了革命斗争,成为地下共产党员。为了支援革命事业,他将自家的财产都变卖了,大姑就住在低矮的草屋里,进出都不方便。大姑夫1935年被敌人杀害,年仅35岁。在文登的几座烈士纪念碑上都刻着他的名字。他的儿子倪桃在解放后还专门从嘉兴回家乡为其父的墓地立了碑。
大姑夫牺牲后,大姑带着孤儿艰难过活。到了庄稼下种的时候,爷爷就赶着牲口,到小产村帮着把地种上。直到解放后,大姑再醮到小产村南边不远的南截山村。
二姑王常敏,在抗战胜利后,才有机会上学。在学校里,也是一位积极分子,很受老师器重,在老师的指引下,于1946年参军,先是到莱阳加入山东省军区,1947年入党,后一直在华东野战军的野战医院工作,随着部队南征北战,开封战役、睢杞战役、济南战役、淮海战役,救助了无数的伤病员。1949年年初,淮海战役胜利结束后,华东野战军改为第三野战军,随着**“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号令,第三野战军横渡长江,“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一直打到福建。新中国成立后,在福建海军基地的海军独立警卫团卫生部门工作,并于1950年结婚,调到上海;姑夫王忠臣是一位海军青年军官,驻军在上海。
此时,三姑王常晔正在老家受苦受难,家里地里的活都要干,一个小姑娘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穿着猪皮缝的“绑”,里边塞上稻草,到山上打柴。穿这种“绑”,好处是暖和,在雪地上走也不滑,可是一个小姑娘脚上套着猪皮,也实在不雅观。
爷爷心疼得慌,就写信给在上海当兵的二闺女,看能不能把你妹妹也带出去?二姑就和部队领导汇报了此事。由于二姑工作表现非常出色,领导也给面子,再加上新中国成立之初,百业待兴,正是用人之际,领导说行,让她来吧,先上几年部队的学校。
好!三姑娘有了出路,可是从胶东半岛到大上海却也千里迢迢,这路费也不是小数。家里除了一匹耕地的毛驴,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向人借?不但脸面拉不下来,而且经历了数年的战争和支前,谁有钱哪?!爷爷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一咬牙,把毛驴卖了吧!这才凑齐了三闺女去上海的路费。还剩一点钱,为三闺女置办了一套新衣服、运动鞋,这要参加工作了,怎么也不能穿着猪皮“绑”到大上海吧!
1951年春,爷爷把三姑娘送上了旅途。三姑到了上海后,进了华东海军后勤干校,学习会计专业。入校不久,北京海军总部到学校挑选幼儿园教师。三姑五官端正,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性格又活泼,被挑选上了,到了北京海军七一幼儿园当教师。
不知这次挑选青年女教师,有没有为海军总部的青年军官们找对象之意,反正这批女青年到北京后,不几年,大都成了海军军官的媳妇。
还剩下一个小姑王常丽,在家里帮助操持家务。1947年10月底,胶东地区全部解放,小姑才上了学,她不仅学习好,而且字写得也漂亮。小学毕业了,怎么办?爷爷又动开了脑筋。二姑娘已经把大妹妹接走了,不能再找她了。又想起了已到沈阳的二弟,也就是振华的三爷王廷豪。三爷的儿子王珍,建国后在沈阳市工作,转业时任团长,现担任着外贸系统领导职务。爷爷就给他二弟写信,请他和王珍商量,看能不能把小闺女常丽弄到沈阳参加工作。尽管王珍伯伯不愿多管闲事,但严父之命也不得不办,就把常丽安排在沈阳的医院里做清洁工。医院里的清洁工作,既脏又累,尤其是医院里经常死人,也没有电梯,就要由清洁工把死尸从楼上背下来,送到太平间里去,就是一个大老爷们可能也害怕,也不愿意干,更别说一个小姑娘了。常丽受不了,就去求王珍哥哥,看能不能换换工作。王珍哥哥脸一耷拉,说:“能把你弄出来参加了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能干,你就继续干,你不能干,你就回老家种地去吧!”
常丽一看没了退路,回家种地?鬼才回去了!就是为了不种地,不吃地瓜干,才跑出来的,这清洁工再苦再累,也是领工资、吃**粮的,也比种地日晒雨淋的要好得多。就那些死人,反正他们也活不了了,还能吃了我不成!没什么可怕的,背就背!常丽一咬牙,好!我就干个样儿你看看!从此,一心扑在工作上,不怕脏不怕累,工作很出色,尤其是她的一笔字,写得很漂亮。组织上看她工作又好,字又写得好,就把她调到了医院人事科工作,这也让她哥哥王珍刮目相看,从此对他这个妹妹格外青睐,感情一直非常好。
振华的大爷到烟台工作后,他在福来里的家就成了个中转站,从昆嵛村出来的人,都要在这里落落脚,回来的人也要到家里打打尖。大爷为瑞蚨祥拉水,后来又为几个单位拉水,但收入并不高,有几个孩子要养活,生活也是艰难的。但对老家来的人,总是热情款待,就是没有酒菜,地瓜干总能吃饱。王珍在他家里也来往多次,这一次王珍和他媳妇及父亲等一行人赴沈阳工作,大伯就对他说:“你到沈阳安顿下来后,看看能不能把我这个大儿子振亭接过去,不管是继续读书还是工作都行啊。他也小学毕业了,我在这里是个工人,又没有什么关系,没法给他找工作,你帮帮忙吧。”
忠厚老实的大哥哥相托,弟弟不能推辞,到沈阳后,王珍就把振亭接了过来,好在振亭也争气,考进了沈阳市粮食学校,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
爷爷、婆婆的四双儿女,四个女儿都离开了家门,或出嫁、或参军、或参加了工作;四个儿子中,小儿子已去世,大儿子、二儿子都到了烟台谋生,家里只剩下了一个三儿子常友,父母心里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再让三儿子离家而去了。
常友生于1924年,1944年参加工作,人虽年轻,但颇有才干:多智谋,待人和善,在村供销合作社管理财务,能同时用两只手打算盘,工作能力很强。村里的或村外的老百姓都可以入股供销社,使供销合作社的规模不断扩大,产品还出口苏联,影响也越来越大。
新中国成立后,供销社把常友调到了昆嵛山西北的殿后丝厂工作,他在厂里主要负责对外业务,经常到省供销社运送产品或结算账目。省供销社发现了这个难得的人才,于1956年直接把他调到了省供销合作社,在棉麻处(后改为省棉麻公司)工作。爱子虽然是到省城工作,但四个儿子、四个女儿,出嫁的出嫁,参加工作的参加工作,身边一个也没留下,爷爷、婆婆心里既高兴,又难过。因操劳过度,爷爷于1959年就病故了,享年72岁。
母亲十几岁时,就跟姥爷学会了缫丝技术,到昆嵛村西北约十几里路的殿后丝厂做工。母亲皮肤白皙,面庞清秀,虽然个头不高,但工作效率高,性格活泼,又好脾气,还是工会活动积极分子,积极参加识字班和各种活动,受到厂领导和工友们的交口称赞。
母亲在这个厂工作了十年。婚后,孩子两年一个地接着生,她一边工作,一边还要哺乳,非常辛苦。孩子断奶后,就送回昆嵛村,由奶奶照看。小振华断奶后,母亲又把他送了回来,这回婆婆照看不过来了,死活不让母亲再回厂工作了,再加上爷爷年迈多病,也需要人照顾。在父亲百般劝说下,母亲无奈地辞了职,离开了工作多年的工厂,告别了朝夕相处的姐妹们,回家当上了全职儿媳和母亲。
1964年5月底,省供销社在济南召开会议,一项重要内容就是传达贯彻在张家口召开的全国棉花会议精神,山东只有父亲一人去参加了会议,会议上也主要由他来传达会议精神。5月29日晚饭后,作为会议的组织者,父亲还到各房间看望了会议代表。30日晚,会议组织代表观看文艺演出,明天就要散会了,父亲主动要求住会值班。
5月31���早晨,父亲没有去吃早饭,大家也没有见到他,都感觉很奇怪,敲门也没有声音,只好把房门硬打开了,看到他还睡在床上,叫也叫不醒,这才发现,他已经仙逝了,年仅41岁,可谓英年早逝。
父亲原说6月初要回一趟老家,也买了一些给老人和孩子的东西,准备散了会就回家的。母亲正在家里高兴地盼望着,不料人没盼回来,却来了一封电报,带来了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