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孤独的破船淤在海滩,野鸟在残缺的舷上筑窝。潮水涌过去,野鸟扑地腾空飞起,双爪钩着静止的空气。浑黄的江水是烫的,无声地融入海角。欲望着雨,然而没有。
它抓举着空气,却想托起一个天空。瞬间的构图给方炜什么启示?
南方*炎热的时候远未到来,穿过大街小巷的已经是热流。全球性气候大异变。夏天提前,冬天推迟。方炜害怕夏天,夏天使人想起荒原,回到荒原上永远被雪山崩溃淹没了神话般消失了的小镇,连同那一代人*后的热情。
长得无聊的荒原,长得无聊的夏天。童年盼望夏天,在珠江戏水,去南湖和森林公园度队日、夏令营。那时夏天太短,冬天太长。狭长的小街是冬天的象征,阴冷而又灰色。穿堂风呼呼地叫,拖着木屐在青石板街石上“沓沓沓”地走。红灿灿的木棉是夏天的女神,它举着火炬烧红一江碧水。江上拖船没现在多。小艇如织,长堤行人疏朗,沙面红楼幽幽。夏天太短了。
从荒原溃逃回来。他不再盼望夏天了。小屋里,楼道上夏天的煤烟似乎比冬天难嗅,公用澡间从早到晚总散发着廉价香皂的味儿,拥挤不堪,哗哗的水声击着耳膜。屋里像蒸笼,脱光了膀子写文章,背上溜溜地一层油汗。
烦死了夏天。
南方的热流席卷广州,街上的尘土扬起来。因为缺电,街心花圃的喷水暂停了。
人的烦躁全是鬼天气引发的。方炜在心里无端地诅咒着。他看见荒原板结如青铁板一般的地表。茅草芽子硬得像钢锥。
到处都是呼呼的电风扇,嗡嗡地叫,仿佛为世纪末唱一首*后的颂歌。
肖湘要死了。得了癌症。乳腺癌。
在这帮知青中,她自然不是*早一个,更不是*末一个,可她毕竟还年轻。方炜昨晚接到肖湘母亲代笔的信。肖湘希望见见他。回城七八年,他们几乎没什么来往。城市很自然地把昔日的知青朋友疏远开来,城市太大了,城区还在不断扩张,人显得渺小。
他一直不知道这个圆圆脸的女知青肖湘爱过自己,一点也没有觉察。现在她要死了。听说她回城之后境遇很不好。
方炜1979年末考上中国社科院当研究人员,不久调回广州。从北京回来,有**知青们在一起聚会,肖湘也来了。人太多,他几乎没顾得上和她说什么话。她神情淡然,坐在屋角和几位女友好
像也没什么话说。淡淡地啃着瓜子。方炜只觉得在云南时,肖湘是挺活泼的一个。也许因为车剑洪,他去了缅甸。给她留下个孩子。车剑洪也许死了,也许活着。总之一点音讯也没有。她还苦撑着。为他守节?中国妇女真正可怜。他们没有说上话,后来就各自走了。方炜只知她白天到郊区小学代课,晚上上夜大。过得很苦。她那当大学讲师,“文革”中受惊中风的父亲对子女管得很严,却���无能为力。整天坐在破藤椅上,不停地摇晃着歪斜的脑袋,口水不住地流,濡湿了胸前的大围脖,说话也含混不清。
方炜骑着车子,横穿了整个广州城,在三元里一条小街上找到肖湘家。那是一座法国式的红砖小楼,她和父母住在一起。他敲响了一层的铁门。
手气不错!娘的,再来一局然后走人。黑屋里一盏鬼火似的电灯,灯泡早已油烟斑斑。牌桌上十几只手,各自按在自己的钱码上。那些手,一概在极度静默中痉挛战栗,有的钩曲多毛,指甲乌黑嵌满汗泥;有的苍白圆润,诡诈奸巧;有的如铁如钢,透着残暴的乖戾;有的筋弛力懈,瘫在那儿,作死亡的*终期待。等待着石破天惊的*后瞬间。何亚义今晚手气很好,已经赢了不少票子。见好就收,他时刻在做着退却开溜的准备,嘴里不停地喊着:“*后一盘!*后一盘!娘的,将令不如屎尿急。”一手捂着屁股,做着恋战又因为要拉屎不得不暂离一会儿的情状。他不得不如此,否则他赢了这么多钱脱脚就走,说不定就倒在门口起不来。那晚他刚到这黑屋,推门一看,桌下倒着一个赌友,满脸是血,大腿被戳了一刀,地上几张脏极了的钞票。其他人早已做鸟兽散。这是一个倒霉的赢家。何亚义先踢了他一脚,然后臭骂着这个窝囊透顶的赌友一通,把他拖出来,叫一辆三轮,给20元。“给拉去医院收拾!”他说,然后扬长而去。这种事见得多了。放点血算什么?死人都是常事,赌起钱来,个个都是疯子。
何亚义摸起三块牌,贴在掌心。憋着气,运足冬藏力,把吃奶的力气也使上。神情紧张地、庄严地绷紧脸上的肌肉,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牌角,一点一点地往外抻,**张牌露出一个小黑点,半边K、全K,第二张牌又是一个黑点,半边K。他兴奋得脸膛发紫,双眼像两道闪电放着血红的光芒,粗黑的眉毛紧紧地凑到一起,在眉毛即将相碰瞬间,他“啪”地一弹纸牌,亮相,大叫:“哈!三K!”雷鸣一般的吼叫威震黑屋,所有的人都怵然,颓然。所有的手都死了,瘫了。何亚义赢了全局,他把三张纸牌甩在桌上,并不去拢钱。却一只脚踏到牌桌上,双手叉在腰间,敞开的牛仔装,露出一壁热汗涔涔的胸脯,那胸脯在向众人示威:这儿可顶得上千军万马的践踏呢!他必须先镇一镇满桌的鼠辈。
有人不屑一顾,有人愤愤然,有人讨好地谄笑,有人脸色惨白,有人简直死了一样靠着点男人意识撑持才不致号啕大哭……
何亚义开始拢钱,他的手毫不犹豫地把对面一个面相凶残的矮个儿的钱堆刮过来。好家伙!足足有几百块吧,都是50元一张的大票子。这家伙做银元生意,何亚义几年前和他交过手,大打一场,把他制服了。他面不改色,额上几道皱纹蓄着春光,幽幽的,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亚义笑嘻嘻地对着他看看:“行!老哥够气魄。暂借小弟花几天。赢家轮流做,小意思!”何亚义知道如何对
付他,给他戴高帽,他一点办法也没有。酥了。收拾了他,其他人都好办。何亚义又在其他钱堆里有选择地拈了几张大票,然后非常气概地宣布:“小弟**特来向各位好汉借几张票子,老农友得了绝症,缺钱花。我代老农友向诸位作揖。后会有期。”说罢一个鹞子翻身,从条凳上腾空而起,直扑黑屋门外,消失在茫茫夜中。
这是郊区一间花农看花守夜的小屋。夜夜开赌。它远离市区,警察已多次光临扫荡,但山高皇帝远,隐患依旧。他凭手感,估摸口袋里至少有千余元。除去本钱,大约赢了六七百,与昨夜拉平,不输不赢。昨天林大川找了他,告诉他肖湘得了绝症,没得救了。其他话没说。何亚义手头正有千余元,刚刚与人做了一批手镯形电子表生意,本想给母亲凑钱买屋的。心想何不去赌上一回,轻车熟路的,赢上千儿八百,给肖湘送去。也算尽了农友的情分。他与车剑洪是铁哥儿们,回城之后,他在心理上时常扮演肖湘保护人的角色,只是自惭出身低微,不敢太常去上大学讲师家的门。车剑洪生死未卜,看她苦捱着,何亚义曾打过肖湘的主意。论相貌自己不敢恭维,但论钱财,论其他,他何亚义足可以让肖湘过得舒坦。他曾几次怀揣着大把钞票兴冲冲去找肖湘。他知道她苦极了,带着个孩子。到了她家门,即退缩,大骂自己存心不良,乘人之危。朋友妻不可欺呀!垂头丧气转回来。他每每想送钱给肖湘,又送不出手,怕有什么嫌疑。人家是大学讲师的女儿,你算什么?下九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