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 小说
三月雨
秋听到了一阵窸窸 的响声。
妈还没睡。秋说。
老人家习惯了,几十年都这样。秋从子林的话音中听到了几分酸楚。
屋外还在下雨,细雨无声,秋只是凭感觉知道,细雨在漫天飘洒。
秋此时又似乎看到了那张脸。那张老脸像干裂的土地,而那土地深层却蕴藏永恒的慈祥。不知道怎的,秋又想到秋霜涂抹的山腰,那里有一片黄中透红的枫叶。当时,秋的内心竟猛然震颤了一下。
这是一个春天的深夜,秋已经走进了丈夫的家乡。
当秋走出车门,那支人所熟知的黄梅小调,便被人随手关在门内,让匆匆忙忙的班车一溜烟带走。秋挽着子林的右臂,踩响脚下被细雨润得湿漉漉的石板。
靠近公路的地方,零零星星地立着几幢新的楼房,两三层高,参差不齐。再往里走,便是清一色的旧式民居。千篇一律的方形砖柱,依稀可见“昌隆”“和顺”一类的字号,撑起两排相向的骑楼,挤夹瘦长的街道,由东向西延伸。沿着小街,不时有胡同、小巷,或左或右地旁逸斜出,斗折蛇曲,深不见里。
小镇就这样来到秋的面前,不很羞怯,也不很大方,任由秋去打量,任由秋对比认证她心中久存的形象。
秋呼吸到许多不同于城市的气息,也感受着不同于城市的目光。她的眉头不由得稍稍皱了起来。秋觉得小镇其实浅薄,缺乏含蓄与深沉,这些都在镇民的眼光和言语中流露出来,与它悠久的历史似乎不很相称。
秋觉得自己一下就了解了小镇,而且入木三分。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些矜持。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托起她的身子,秋的脚步轻盈,很惬意地将一串清脆的音符甩在身后。
但是,秋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不够深沉。她注意到子林的脚步十分平稳,他始终面带笑容,与每一个跟他打招呼的人点头,而且是那样地郑重其事。子林离家日久,算起来十年有余,这次大约可算是“衣锦还乡”,子林的妻子应该给人留下良好的印象。秋想到这里,嘴角便挂起了微笑。
子林说过要带你回家,如今总算看到了。这下就是走,我也闭得上眼了。子林妈说。
秋说,妈莫这样说。早该回来看妈的,一拖再拖,妈莫见怪。
不怪,不怪的。妈喜欢,喜欢还来不及哩。子林妈昏黄的眼中滚下了两行浊泪。
秋的心浸润了一股暖流,暖流来自那两行浊泪。秋没有母亲,父母老早离异,使她从小就丧失母爱。如今她一下就得到了,似乎已经足以补偿她过去的所失,足以填补她心田中那片久旷的空白。
秋从那苍老而慈祥的脸上,读懂了小镇,小镇原来储藏着很深的情;秋读懂了母亲,这位守贫育儿的母亲,有别于秋那位尚在都市里坐小车逛商场的生母,两位完全不同的女性,犹如秋在镇头看到的奇观,来自底下的鸳鸯潭水,半边清澄,半边浑浊,泾渭分明。自然界的造化与世事竟如此雷同,大千世界很多东西是相通的。
秋得到了一种满足,她过去怕别人提到妈,如今不怕,她有一个好妈,经得起别人的评价。
一定要把妈接到城里去住。秋说。
算了。提也白提。妈是不会去的。子林说。
怕我亏待了你妈?秋问。
那倒不是的。子林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
故土难移啊!
秋看不清子林的脸,但她的头靠在丈夫的胸前,听得见里面那颗心的跳动,很沉,也很平稳。秋就在这平稳的节奏中,酣然入梦,身上盖着一床软和的被子,被面是一幅寓意浅明的土锦。
秋看到了一对银手镯。那手镯做工十分精致。光滑滑,轻巧巧,上面还雕有别致的花纹,一丛丛郁郁葱葱的扁叶,斜伸出一柱柱白色小花,十分素雅。
真好看,什么花?秋悄悄地问。
韭菜花。子林轻轻地答。
这是大姨的意思。大姨说,小妹,你好福气,子林给你带回个体面的媳妇,镇上哪家的媳妇比得上?子林算是给你争足脸面了。你苦了一世人,值得。大姨说,阿秋**次回家,说什么也得给她打一对镯子。
应该的,应该的。子林妈说。
子林妈好久才翻出一个小包袱。那是用一块围裙裹就的。子林妈解开布包时,手有些颤抖。秋注意到深蓝色的围裙上缀有图案,一丛扁长叶,几柱小白花,惹得人爱。
这镯子好是好,就是样式旧了。大姨说,化了重打。
都三十年了,是有些旧了。子林妈喃喃细语。
秋的肩头被子林碰了一下。秋说,不用化,这镯子很好看。妈给的,我喜欢。
要化,重打过。我做主了。大姨说,那口气容不得再商量。
于是,那对银手镯便躺到了一块带槽的焦木上,被蓝色的火焰催促,一段一段地融化,犹如陈年旧事被岁月淡化瓦解。秋觉得好可惜。
蓝光跳耀。秋看见银匠师父的手微微发抖,那双躲在老花镜片后面的眼睛赤红,在蓝光的闪耀下,黯淡无光,渐渐地眯成一条线,线段的两头积起两点白中带黄的浆液。
火光刺眼。秋把目光移开,她看到了一头如银的白发。
小镇上只有这一副银担子,子林妈的那对镯子想必就是出自这位师傅之手,或许还是他一生中****的精品。老银匠的右脚一上一下,不停地踩着一只皮老虎。皮老虎躺在地上,桃形。秋觉得他不是在鼓风,而是在踩着自己的心。那机械的动作,像是医生在做人工呼吸,抢救一颗垂死的心脏;又像是一位年轻人手按胸膛,压抑着青春的勃动。
大姨说,白师傅,你要用心哟。这是子林妈给媳妇打的礼物,拿出你*好的手艺来哦。
晓得的,晓得的。银匠师傅说,只怕是老了,手艺比不得从前了。
他抬眼望秋的时候,手中的锤子没有停歇。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当,叮叮当……那敲打声犹如一支古老的歌谣,节奏简明,但却意蕴丰富。
那声音一直在秋的耳边回响,连同那迟滞而异样的目光,深深地嵌进了秋的记忆。
子林妈亲手把镯子戴到媳妇的手上。那对新打的镯子。亮闪闪,白灿灿,刻的是桂花纹,套在秋丰腴的藕色的手腕上,非常相称。
好看。大姨说,好看。
秋却觉得新镯不如旧镯好看,太耀眼,太富贵,显得有些俗气,不如旧镯那般清新淡雅。秋当然不会说出来,但她忽发奇想:子林妈年轻的时候,戴上那对韭花银镯。系上那条韭花蓝色围裙,脑后绾个黑发圆髻,一定是很漂亮,也许还是镇上*标致的小媳妇。只可惜她命不好,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子林妈手上戴的不是银镯,而是一对红铜镯子。
铜镯子去风湿,养骨头,老人戴好。你妈戴了三十年,什么苦都挺过来了。大姨说。
大姨的手上也戴着一副大铜镯,但不是红铜,而是黄铜打的,带金子的色泽。
子林妈给秋戴镯子的时候,秋的记忆的拷贝上就存下了妈那副红铜镯子的特写。镯子足有小指粗,一定很沉,很冰。那镯子是沉重的负担,年复一年,将一双原本丰腴红润的手,磨得枯了。
妈的手青筋暴露。秋想起镇头潭边那株如虬的卧榕的根须,还想起了小镇上瘦长的街道和旁逸斜出的胡同与巷子。秋还没有读懂读尽其中深藏的故事。
秋醒来的时候,子林不在身边。透过阁楼板壁的缝隙,秋看见子林陪着妈坐在灶前。
许多年前,一个单单瘦瘦的少年,也这样坐在灶前,低着头替母亲烧火。灶膛的火苗蹿出来,舔焦了少年额前的黄发,散发出一股焦味。母亲伸出戴着银镯的手,轻轻地搓着少年被烧焦的头发,轻轻地叹息,喃喃地责备儿子。
子林已不是当年的黄发少年,但他还如当年一样,坐在母亲的面前。
秋很感动,庆幸自己选择了一个很懂感情的男人。也得到一位慈祥的母亲。秋想把这些都告诉子林,告诉他自己很幸运,很幸福,真的。
秋隐隐约约地听到子林说到银镯,提到银匠:他也老了,头发全白了。孤孤单单一个人,实在是不容易……我在他摊前站了好久,他没认出我来……
秋觉得奇怪,她清楚地记得她和大姨去打镯子时,子林并没有去。他什么时候去的银担呢?秋正想着这事,突然听到了“咣当”的一声。她看见子林妈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锅盖,身子如一张**的弓。那生铁铸就的锅盖一定很重,大约老人家手乏力,拿不稳。
子林抢先拾起锅盖,扶着妈缓缓坐下。秋听见子林轻轻地叫了一声妈,似乎欲言又止。
天亮了,等下给你爸上坟去。
秋觉得子林妈的声音很冷,仿佛丛深深的冰窖中游走出来的冷气。秋记起来,清明节已经到了。
金樱花开得正旺,东一丛,西一簇,铺盖在荒草坡上。三月天善解人意,漫山遍野地摆放着洁白的花环。
子林爹的坟墓没有碑,一块石头半截埋在土里,露出的半截爬满了绿苔,这就是老人家阴宅的门面了。坟墓坐北朝南,正对着山下远处的小镇。
秋想老人家一定很寂寞。他烦闷时便坐在这里,默数山下那如鳞排列的黑色屋顶,由东往西,一直数到自家。他一定想透过那屋顶,看他那戴着红铜手镯的妻子,看她怎样把子林带大成人。
子林摆放好母亲准备好的供品,虔诚地焚香烧纸。秋的目光与子林为伴,她忽然发现坟前已有一些香梗和纸灰。
先头有人来过。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