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梦里蘼芜青一剪,玉郎经岁音书远
爱人之间,*怕的是分隔两地,相思沁骨,寻遍天下,也找不到**的办法。
碍于工作,纳兰性德陪在康熙皇帝身边的时间,远多于陪伴妻子的时间,夫妻二人往往是聚少离多。皇帝大过天,纵然纳兰性德有心与妻子厮守在一起,但身为御前侍卫,他不得不忍痛作别妻子。
当思念泛滥成灾时,纳兰性德便将脉脉深情留在纸上。有意思的是,纳兰性德常常不是直接抒发自己的思念之情,而是站在妻子的角度,想象着妻子是如何思念他。他便是她,她便是他,相思这件事,似乎不分彼此,不分你我。
“隔花才歇廉纤雨,一声弹指混无语。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小屏山色远,妆薄铅华浅。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这是他在设想妻子盼他归家的场景,她之所盼也正是他之所往。短时间的分离还算不上煎熬,但有时赶上皇帝出巡,纳兰性德和妻子便会几个月见不到面。
想她、念她,恨不得立马飞身前往她的身边。他有一首《天仙子》,写道:“梦里蘼芜青一剪,玉郎经岁音书远。暗钟明月不归来,梁上燕,轻罗扇。好风又落桃花片。”他的娇妻守在家中,日夜盼着情郎早早归来,可等了**又**,却迟迟盼不回他。
丈夫离家已有一年的光景,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不知道他一切可好,这么久了,没有半点关于他的消息。独自在家的妻子,只好痴痴地等待着、惦念着,盼望着他早日归家,哪怕有封书信也好。一个人默默承受着夫妻分别的寂寞忧愁,夜深人静时,她望着一轮明月和满天繁星,思念不由得越来越浓。此刻与她相伴的,唯有屋梁上的燕子和手边的扇子,*想见的人却远在天边。
女子对爱人的想念,被纳兰性德诠释得如此传神,想必他与那多情的女子一样,心里藏着情愁,所以才能写出如此自然随性却又不失浓情的句子。
当纳兰性德远在要塞边关,忍受风寒侵袭之时,他想到的是妻子的苦:“鸳瓦已新霜,欲寄寒衣转自伤。见说征夫容易瘦,端相。梦里回时仔细量。支枕怯空房,且拭清砧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独夜,凄凉。月到西南更断肠。”
他用这首《南乡子?捣衣》不露痕迹地表达了妻子对他的挂念,明明是他在受风寒之苦,可在他的笔下,是为他担忧的妻子在为他赶制抵御寒意的冬衣。在阴凉的房间中,妻子一个人默默无言,低着头认真缝着,一针一线皆是她对丈夫的思念。纳兰性德虽与妻子远隔万
里,但他能想象出独守空房的妻子,一边思念着他,一边为他忙碌着。
世间女子,但凡有心爱之人,*难以忍受的便是长久的分离,但也正是浓厚的爱会无比强大,即便思念难忍,也默默承受着。他了解妻子的心情,知道她的苦楚,也就更加珍视他们彼此的感情。
字里行间流露着的,分明是妻子对他的思念,然而,妻子的思念固然不假,*浓烈的却应该是他对妻子的想念之情。他外出的这些日子里,脑海中闪现着妻子的一颦一笑,他盼着能够早日回到家中,与妻子继续恩爱的生活,但任务在身,岂是他可以随心所欲的。
在纳兰性德心中,妻子卢氏便是今生挚爱,任他人再有何等美貌和才情,都难以与她相提并论。在那个可以三妻四妾的时代中,他始终坚守着一夫一妻,他的浪漫多情,全部交给妻子。
在与妻子分别的每**里,他都在想她,他的心中唯有妻子一人。他的欢喜忧愁,皆是由她而起;他的孤独寂寞,皆是由她而生。
第六节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相爱便希望相守,人这一生短短几十年的光阴,*大的愿望无非是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若是能得上天的眷顾,从青丝牵手至白发,子孙绕膝,纵享天伦之乐。
可惜的是,长情不一定能够长守,或许是命运的捉弄,让他遇到深爱的人,却不让他天长地久。
作为纳兰家的长子,纳兰性德担负着延续香火的重担,父亲纳兰明珠和母亲觉罗氏自然是*着急的两个人。然而,纳兰性德与卢氏虽感情笃定,但一直没能产下一男半女,明珠夫妇的耐心有限,很快便为儿子张罗着纳妾。
纳兰性德对卢氏的爱,日月可鉴,此生此世只愿与她一人相伴到老。但是,就如当初他难以违抗父母之命而迎娶卢氏一样,如今,他也不忍违逆父母而拒绝纳妾。卢氏理解他的苦衷,她不会怪他,只会怪自己不争气。
在父母的安排下,纳兰性德纳颜氏为妾。谁知,不久后,颜氏就有了纳兰性德的骨肉,这让明珠夫妇笑逐颜开。作为父亲,纳兰性德也心生喜悦,这毕竟是他的孩子,他初次尝到了做父亲的滋味。十月怀胎,颜氏产下一子,纳兰性德为他取名为富格。
为纳兰家生下儿子的颜氏,轻而易举获得了明珠夫妇的宠爱,他们将全部的爱放在了这个孩子身上,对颜氏也更加喜爱,与此同时,对卢氏也就大不如从前。在明珠夫妇眼中,为纳兰家传宗接代的颜氏,要比卢氏金贵。但在纳兰性德心中,卢氏依旧是心中*爱,他知道父
母对她的疼爱有所减少,便更加关心爱护她,以免她为此伤心。
他十分在意她的感受,不愿她因为无关紧要的事而有所不快,不论她是否生育,她都是他的妻子,是他*爱的人。
在他们结婚的第三年,卢氏有了喜脉,此时的纳兰性德正在跟随皇帝四处出巡和游猎,很难抽出时间回家照看妻子。他是皇帝的侍卫,但也是妻子的丈夫,这两种身份之中,他更在意后者,比起皇帝和江山,他也更看重妻子的感受。只是,一切都身不由己,他虽挂念妻子,
但仍要坚守在岗位上,一旦有了空闲,便立刻返家,不能回家的日子里,便写信以解相思。
随着时间的推移,卢氏的身子愈发笨重,眼瞅着就到了临产的日子。让纳兰性德揪心的是,妻子生产时竟难产,好在有惊无险,孩子平安出生,卢氏却患上了产后风,在产下孩子的一个月后,因病去世,永远离开了纳兰性德。
与妻子相伴的三年中,点点滴滴都是深爱的证据,如今她先走一步,让纳兰性德悲痛不已,不知老天爷为何要如此待他,他所挚爱之人,总要离他而去。卢氏的去世,让他的心有撕裂般的痛苦,为了麻醉自己,逃避心伤,他每日借酒消愁。
感念卢氏温柔贤惠,她不仅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知己,他们的身心皆交缠在一起,不分彼此。还有很多话,想要说给她听,如今却再也没有机会,只好写下一首又一首的诗词,以此来悼念她。
在卢氏去世的半个月后,纳兰性德写下**首悼亡诗《青衫湿遍?悼亡》,字字含泪:“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拼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无论妻子是否能够感知他的悲伤哀怨,他都要写下来,以文字祭奠他们的爱情。她虽已长眠于地下,但他对她的爱,却不会因此而减少半分。只要他多活一日,便想念她一日,至死方休。
第七节 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人死不能复生,就像昨日一去不复返,都难以逆转。留下活着的人,伴着回忆,过着形单影只的生活。
天命难违,卢氏人已不在,不过当时的人们相信灵魂一说,纳兰性德更是如此。卢氏去世那年的重阳节前,妻子出现在他的梦中,百日之别,犹如隔世。
梦终究会结束,纳兰性德醒来后,自知一切已成空,悲痛不已,便提笔写下《沁园春》:“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
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
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梦境如此真实,他根本不愿意醒来,与其活在没有妻子的世间,不如活在与有妻相伴的梦中。这份痛,在梦醒之后,变得更加沉重。
转眼三年后,在卢氏忌日时,纳兰性德作了一首《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时间没能冲淡他们的感情,他虽已有续弦,却仍念着往日里与发妻的种种情分。读过之后,悲从中来:“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三年来,对纳兰性德而言,仿若置身梦境,他不愿面对妻子去世的现实,无论是在她生前,还是在她死后,他对妻子的爱意仍完好无缺地保留着。三年前的这**,妻子独自一人奔赴黄泉,三年后的这**,他独自一人辗转反侧,满心想着的依旧是她。今生既已如此,只求来生再续前缘。
爱着她的心,此生不变,纵然她并不知晓,也并无关系,就让他一个人默默守护着他们的过往,盼着来世能够白头偕老。
纳兰性德对亡妻的悼念始终未曾停过,他将浓愁别绪写进诗词中,明确标有“悼亡”的诗词有七首,没有标明却也是悼亡诗的有四十多首,是他现存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一生,短暂而坎坷,想爱的爱不到,想得的也得不到,出身富贵却总与忧闷哀伤为伍。
纳兰性德的悼亡诗中,每一首皆是经典之作,凝聚着他与妻子凄婉的爱情。中国的悼亡诗流传已久,但纳兰性德的作品达到了**,他用自己独特的表现手法,将感情寄托于物象之中,一字一词流露出爱情的凄美动人。诗词中的每一处伤怀,都如此真切,那不是别人的故事,不是虚构的故事,而是他与妻子卢氏的曾经。
真爱难求,原本在表妹入宫以后,他对爱情已不抱希望,当他听从父母的安排迎娶卢氏时,心中多半是无声的抵触。然而,正是卢氏,让他对爱情重燃希望,他确信,他找到了真爱。
妻子的离开,意味着天下之大,也再难寻到一位知己,写就一首《沁园春?代悼亡》的过程,便是他与妻子再爱了一次:“梦冷蘅芜,却望姗姗,是耶非耶。怅兰膏渍粉,尚留犀合;金泥蹙绣,空掩蝉纱。影弱难持,缘深暂隔,只当离愁滞海涯。归来也,趁星前月底,魂在
梨花。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令已矣,便帐中重见,那似伊家。”
这一生,终究是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