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我军全集(补遗)》:
王老先生是一个老北京,他在北京已经住了十几年了。因为自从那一年被选为国会议员,他把家眷携到北京以后,他就觉得北京的可爱。所以十余年来,北京政局变了好几次,同列议员,跑的跑,散的散,只有他从未跑散,故乡也没有回去过。
他今年据说有五十岁,也许是大烟抽得不多的缘故,所以背虽有点弯曲,人看去也不见得老于他的年纪。他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我们只须看他同客人议论时,左腿上的膝腕,盖在右腿上的膝腕,左手拿着水烟袋,右手上的食指在桌上指东划西,有时脑袋还要向着天空打几个圈,以示会意那种神气,便可以知道了。的确,他是一个精神强干的人,此又可征之于北京历年的好几次政变。在这好几次的政变中,都有他活动的题目,他那种应付来来去去的绝不相同的政派、军人的手腕,实在值得令我们五体投地!这也是他所以在北京一住就是十几年可以不离开的原因。
不过他对付历次的政变,手段大体相同。只是一套联络、运动的把戏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花样。其实也是因为历次的政变,反复着你倒我起的单纯的把戏而已,所以他也用不着拿出新奇的花样。可是这一次却大不相同了。于是我们就在这次北伐成功的欢呼声中,发现王先生的新式花样了。
北伐成功了,革命军已把盘踞北京的军阀打倒了。在这万众欢呼声中,三民主义的书,飞似的风行起来了。事事不落人后的王老先生,眼见革命军的确攻入北京了,久已匿迹销声的“三民主义”、《建国方略》诸书,也在洋车上、汽车中的绅士们手中被热心地展读了。立刻觉得“三民主义”和《建国方略》等书,于他是再需要没有了。这一日他拿出三块洋钱,叫听差的来喜带到书摊上去买几部书。来喜临走时,他郑重地吩咐道:只要是关于三民主义的书,你都给我买一部来!
来喜去了整整半日,回来了,但是空手。
“怎么啦?书呢?”王老先生焦急地问。
“老爷,我在琉璃厂找了一遍,哪一个书铺我都问到了,他们都说没有。青云阁、宾宴华楼,东安市场的新旧书摊我都问过了,也没有!”来喜惶恐地答。
“你这个笨家伙!怎么会没有?”王老先生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心里却想道,大约实在也是没有,因为新书还未到,旧书大约是有限的,不得已把钱收回来了。
来喜走了,王老先生有点着急,心里想,革命军进城已经好几天了,自己出头活动的时期将到。而且这一回的事和先前大不相同,倘若不知道一点三民主义的大纲,怎能与革命党人接头?而况开起会来,听说又要读总理遗嘱,不会读遗嘱,自然不能做主席了,然而遗嘱是什么一个样子呢?对了,前年的报上好像登过,可惜当时没有把它背起来。王老先生想到这里,觉得前途有点黑暗起来。心里愈想愈焦急!俗语说得好,先下手为强,老于世故,尤其善于应对政潮的王老先生,自然很明白,谋事须着先鞭,而且活动也有一定的时机。时机一过,便有点麻烦了。然而要做主席又不会背遗嘱,要找革命军中的要人,又说不出三民主义的三民是哪一民和哪民合而为三。想买两本来看,恰又买不到,王老先生愈想愈焦急了!
王老太太不知王老先生正在那里焦急,冒冒失失地走进王老先生的书斋,说道:
“我说,来喜和黑山的月钱都过了五天了,他们都问我要了几次,您那儿还有没有?”
“我这儿没有,你先给他们吧。”王老先生睁大着眼睛说。
“还有电灯、电话、自来水,都拖欠人家几个月的钱了,他们一两天就来催一次,我告诉您几回,您都不管,我拿什么给他们?”王老太太蹙着眉头说。
“你先叫三姨太太垫出来不好吗?”王老太太带着一点儿妒意这样提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