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戏剧出版社60年:弦歌不辍》:
一位友人对我说,去年召开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时,在那个辉煌的大厅里,在一群群神采飞扬的当代男女作家们欢声笑语的热烈气氛中,他看到只有路翎②_一一个白发满头、目光凝滞的老人,总是默默地孤独地坐在他的席位上。从他身边川流不息走过的欢腾活跃、华服彩衫的人们,同路翎一身旧式的衣服和漠然的表情,形成了一种刺目的对照。熟识路翎的人认出了他,走过去拉起他的手,说几句慰问他的话,流露出几分伤感。在这种情景下,谁还会想起他曾经有过的那般出众的风采,谁还会想起他流过的眼泪和鲜血呢?我的友人说:我看到路翎那样安详自若地坐着,我心里有多么爱他,又多么地可怜他啊。
不久,这个辉煌的大厅里又举行了戏剧家代表大会,这一次路翎没有被邀出席会议——也许是慰问他的寂寞吧,他的名字印在一张名誉代表的名单上。人们对于剧作家的路翎,确实已经很陌生了。
就在这个时刻,中国戏剧出版社偏偏赶在武侠小说、海外奇事之类的时髦书刊竟相出版的热潮中,印出这么一本“不合时宜”的《路翎剧作选》,也许就是为��唤起人们对一位已被遗忘的剧作家的记忆吧。此刻,当我面前摆着这《中国戏剧出版社60年:弦歌不辍》的清样,不久后这本新书将送到一个个读者手中,想起三十多年前我曾是这些剧本*亲近的读者,今天又意想不到地做了这《中国戏剧出版社60年:弦歌不辍》的出版人,不免心头荡起感情的波涛,沉入往事的回想里。
在我熟识的友人中,有许多受难者。但我觉得*大的不幸者和牺牲者是路翎同志。虽然他并没有在那个悲惨的年月里死去,而是坚强地活到了今天。但我常常想,在他被蒙上反革命罪名,戴上镣铐投进监狱的那年,还不过是一个刚满三十岁的充满对世界的憧憬的青年,却已是一个拥有二百万字以上丰厚著作的惊人地勤奋多产的作家时,我就不能不感到一种深深的痛惜。同时他又是一位严肃地对待工作和生活,诚实朴素,心地纯正的好同志。他从不炫耀自己,也从不逢迎别人和伤害别人,即使对待那些凶猛的批评家,他也从不用恶语攻击他们个人,他反驳他们的论点,有时甚至是带着痛苦讥讽他们的议论,但他始终只把他们看成文艺/问题上的论敌,对其中的许多人他甚至是尊敬的。即使后来人们把他当成“政治敌人”时,他却仍然尊称他们为“同志”,因为他们大多是共产党人和靠近党的人,而他对党是从不怀疑和衷心拥戴的。像路翎这样罕见的早熟的文学天才,又具有这样难能可贵的品德和一颗纯洁的灵魂,如果没有遭到这样一场意想不到的摧残,他将会成为怎样一个杰出的人物,成就怎样辉煌的事业,难道不值得我们感到憾恨吗?
我认识路翎是在1952年初夏,我刚从朝鲜前线回到北京,他正把全部艺术热情投入剧本创作,刚改完《人民万岁》,又完成《英雄母亲》,接着又在写《祖国在前进》。我们同在廖承志同志领导的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创作室工作,同住在一个小楼上,是朝夕相见的朋友。我很高兴认识路翎,我在十二三岁时就读过他的小说《饥饿的郭素娥》,后来又读了他的剧本《云雀》,我受过他的作品的人道主义的感染,他是我少年时仰慕的作家之一。虽然我见到他的那年,他才二十七八岁,是一个外貌英俊的青年。他的那一双大大的、充满智慧的明亮的眼睛,几十年来一直在我的眼前闪光。
他的戏剧创作的路程很不平坦,他那几年写的剧本一个也得不到上演。《英雄母亲》曾经准备排演,剧组成立了,导演和演员们到工厂体验生活,发生了对剧本的争论,终于停排了。这些使路翎感到了痛苦。他是一个顽强而勤奋的艺术实践者,他不是理论家,他不参加理论上的争辩,他只是用他的作品来实践他的文学追求和理论信仰。他不停歇地创作,当剧院刚刚否弃了他的一个剧本,他又交出了第二个。当人们正忙着打印、传阅、提意见、组织讨论时,他已埋头在第三个剧本的写作中了。就是这样一种不可遏止的奋进精神支持着这位剧作家,使得他在不愉快的处境中,灵魂昂扬,艺术创作的灵感之泉喷溅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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