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桐林:迦南文苑》:
蔓今天第二次来拍水塔,大清早来拍过,中午又来拍。
阳光暖融融的,蔓那有块块、圈圈、条条的外套就搭在车筐上,盖住了草黄色挎包的大半角。蔓很专注,似乎在跟这座从来没人搭理的水塔对话。对着水塔,她一边取景,一边注视塔身上那一个个深幽幽、暗乎乎的窗口,她觉得这些窗口都是水塔的眼睛,水塔在用奇特的眼光看她。“我今天很怪是吗?”“你感到受宠若惊了吧,突然有人给你拍照!”“我是为女儿写的那篇文章《塔》配插图才来拍照的。”“怎么样!你荣幸得飘飘然了吧!有人写你、拍摄你的。”蔓对水塔努努嘴。
“再见,水塔!”她跨上有斑点的刚刚买来的“新老牛”,不紧不慢地蹬起来。她看到路面在车轮底下倒退着,路边的木菠萝树、水葡萄树,还有她身后的水塔都倒退着。她停住车,下来推着车子转身走到水塘边,她想看看水塔的远景,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到,楼和树把塔挡住了,确切地说是塔区的楼和树挡住了塔的视线、视野。
没有看到塔的远景似乎缺了什么,她又绕道骑到自家楼底下,把车锁进铁皮小库房,她要在阳台上看塔。“真是绿油油、黄灿灿一���片啊!”她看着楼下路边两排枝叶茂密的水葡萄树心里赞叹着。有些树的枝头还开出了水嫩嫩的、像细玻璃丝做成的花绒球,树们排着队似的,一直站在水塔身边,犹如一条小小的充满绿意的树河。塔边的树像一棵棵西蓝花,挤挤挨挨地簇拥看这位水塔王子。
天很蓝,蓝蓝的天空衬着灰乎乎的、有着一道道水锈印子的宽桅塔顶,那上面边沿围着一圈锈迹斑斑的铁栏杆,那是这座水塔的平台,还有同样锈迹斑斑的铁梯子连着铁栏杆。塔后面,左边是有两根烟囱的小白屋,塔的背面也是树,那里的树像一座座小山头,近的墨绿,远的灰蒙蒙。塔与树组成的美景让她陶醉。楼道斜对面的远处就是这个塔,每上一层楼梯,她都从楼道这边的阳台观望,一直看到下数第二层。
水葡萄树这时候只是零零星星地开几朵,过完年之后就要使劲开花了,每年花多的时候,整条路面都铺满了花针、花球、小花骨朵儿,踩上去软绵绵的,甚至还踩出了水印,也踩出了满地的泥泞,特别是在楼房南边那坑坑洼洼的旧路上。清洁工从早到晚不停地扫,可花儿们落得比清扫还要快。人们走过时,头上、衣服上不免要捎带一些水葡萄的花穗穗儿。不只是花,有时可能是一个熟透了的、小核桃那么大的、绿里发白泛黄的水葡萄果子,咚的一声从谁的头顶砸下来。那些都是头一年开花结出来的初熟果实,熟透了的果子一落地就碎了,不碎的,小孩们都抢着吃,塔区的大人们也喜欢吃水葡萄,好多人做了打果子的工具——网兜、带钩的长竹竿,等等。
打水葡萄的旺季从四月份开始,一直到五六月份。水葡萄树每天都在长,蔓刚搬来时这些树还没有高到二楼,到她女儿上小学时,树们已高过二三层楼了。在电视里,这有水葡萄树的、在他们家及附近那几排楼房一前一后的两条路格外美丽,那天电视台来人拍她女儿的专集《我与书的故事》,从他们家阳台、房间,一直拍到楼下、地面。镜头里的小女孩,头上两束“马尾”梳得高高的,顶上还扎着两朵鲜红的皱皱花,她蹦蹦跳跳地在水葡萄树下走着。
为了准备那次拍摄,她整整忙了两天,把房间里里外外整理、布置一番,可在镜头里,只有她给女儿盖被子的一幕,想到这一点她总会难受,她觉得电视台的人小看她,特别是那个古德马倪小学书记“毗藤”。
“毗藤”或“笔吞”是越南语“书记”的谐音,每当想到或见到这位“人物”时,蔓会不由得想到这个越南词,她觉得“笔吞”的词义对这位老书记很合适,“笔都吞进去了,还会写什么文章呢?”蔓抿嘴一笑,“这词太有创意了!”蔓觉得过瘾也解恨。这位老书记被蔓叫作“笔吞”也是自找的,因为她太看不起蔓,当得知蔓刚刚发表了一篇佳作时,说“她还会写文章啊”这样过分的话。可这话偏偏传到她那里,连同人家说的那句原话:“我都写不了这么好呢,你看看去吧!”意思是让这位自大的“老支”向这位后起之秀学习。笔吞的话让蔓有点不舒服,“她才不会写呢!,,蔓还看过那笔吞写的那些所谓稿件,连退回来、没有修改又送回去的事,她都知道。
塔区里的事一幕一幕地在她眼前回放,其实这座水塔是围墙外的,它不应该算作区内的景物,可它看起来就像是区内的,它与古德马倪小学共同组成大学城宿舍区里的“金三角”。古德马倪小学也叫古阿福小学,它有好听的正名,它的偏名来自近两年它门口那两排值日小先生与值日小小姐们迎候老师进门时的那两句刺耳的洋味喊话,首先是震耳欲聋的“耳疼训(Atten—tion)”,接着又是“古德马倪(Good morning)”或者“古德阿福特侬(Good afternoon)”。值日小先生、小小姐们一律斜佩红条带,像宾馆门口的公关先生、公关小姐那样。“耳疼训”一喊出口,这些小公关便个个站成僵僵直直的活塑像。个子小或年级低的学生,那红佩带都差不多拖地,又配着一身深蓝色的肥大校服,路人看着觉得很滑稽。除了这些活塑像之外,古阿福小学门口还有一个洋味招牌,可写的却是汉语拼音充当洋文,那是:Jiazhang qing liu bu,xue sheng neng zi li意思是:家长请留步,学生能自理。
“金三角”地带的院门边也是贩卖“三无”产品的地方,零食啦、玩具啦、酸嘢啦、烧烤啦,脏兮兮的,门里门外摆满,甚至封了这扇边门还有人在小学围墙边的铁皮小屋里摆。那小贩婆子走路一拐一扭的,听说还很有来头,谁都不敢取缔她这样的摊点。在塔区做大买卖的是收“烂嘢”的,据说那也是有来头的。他们家前面是加工点,后边是装配作坊,人家屋前房后的旧车子缺座的、暂时不用的,总会被“扫荡”进那个作坊里,然后改头换面再拉出去卖。蔓那用了19年的旧自行车就是不明不白丢的,她不知哪儿来的胆量去认领,结果还捅了马蜂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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