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 饼 黄昏正在临近,人们都还在一声不响地工作着。 他们是三个老头子和一个妇女。因为吃多了榆树皮和含毒的草根,他们的脸是浮肿的,发着病的光泽。 精**壮的,早就跑掉完了。他们乘着黑夜,带了契约或者佃约,偷贴在县衙门的照壁上、地主的大门上。然后,撇下衰弱的老人和妇孺,有的逃往内蒙古的札萨、鄂套,去开垦不要钱粮的荒地;有的则奔上各色各样的生路:兵,匪,流氓,一切为贪酷和饥饿的旋风煽起的集团,去摸索生存法则的新的注脚去了。 这些残留下来的老弱妇孺,在被压榨干了的土地上辗转着,受着生活的煎熬。有些早拖死了,有些还用残余的精力和顽强的意志死死咬住生活不放。 他们已经吃光了侥幸剩下来的桌、椅、板凳、农具、石磨,一口**的板箱和两三匹精瘦的狗子。现在,他们正在劈开从房子上拆下来的檩子、屋椽和破旧的门板,预备当柴卖掉。木材早已经腐烂了,石块一劈下去,便腾起一阵黄色的粉末,发出枯朽的声音。 马贩子让自己手里的石块掉下,抓着头皮,懒声懒气地说道: “明天来吗?” 人们吁口长气,伸起腰肢,毫无目的地向着无边无际的平野眺望过去:大的通黄的落日正在沉没下去。于是,互相瞟了一眼,各人便都拍着手上的尘埃,准备停歇下来。 那只抓着头顶的手蓦地垂下。 “又叫起来了。” 他曾经有过四五匹骡马。可是,不明不白地,一声炮响,所有的牲口的臀部上通通盖上官家的火印,变成官牲口了。他吊着下巴,目光炯炯,呆痴痴地瞪住前面。他的声音像刷砂锅的响声一样。 其他的人屏了一忽儿气,闷声闷气地哼道: “没说的了。这还有什么说的呢!” 他们都在心里反复着那个古老的谶语: “鸡叫早,催粮草。” 他们记起白狼造反的年代,青年人是怎样的脸上发烧,爱说话,心跳,恰像喝了醉人的佳酿一样。有钱的雇了团勇,抱着矛杆子守夜,把女人和描金箱子送进县城里去。那时候,也是一到黄昏,荒鸡就叫起来了。 然而,现在和原先不同了,不单是不吃符水,还有他们没有领悟出的更加深刻的道理。他们联想起各色各样的传闻,翻着眼睛,仿佛要仰视自己的睫毛似的,仿佛努力要想象出正在那古老河流的西岸燃烧着的辉煌的火炬。 鸡还在拖长声音叫着,啼唱出一种磨折人的空洞和不安。 马贩子往那传来鸡声的方向望过去了。那里的房舍还是完整的,住着村长、乡绅。短墙外面屹立着碉楼。那黑色的瓦浪,蜿蜒的土墙,碉楼顶上的女墙,看去是顽固,而且丑恶,给人一种残酷无情的印象。 *后,他抓着头顶,嘶声道: “他们还养鸡呀。” 于是,人们便想象起那肥肥的家禽,唼着嘴,用不平的调子附和起来。 “我们可连蚤子都没有一匹呵。” 只有那女的一直默不作声。 她的丈夫被拉夫拉失踪了。给她留下来的,是三个毫无工作能力的孩子,饥饿和磨折。她坐在已经劈断的柴堆上,一手托住下颏,瞧着另一只手的苍白的掌心。 当人们都沉默下来的时候,她却带点张皇问道: “真的容易卖么?” 马贩子连自己也不明白地生起气来。 怎么不容易卖?——唼!……” 有人不满地插嘴道: “怎么每回你都泼冷水呵!” *令他们烦躁的,就是:他们是拿一种碰运气的心情做着这一切的, 他们随时都得用侥幸支持起自己,而她竟来戳破这个自欺的障壁。他们重又落进疑惧的深渊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