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五年文学作品选(宁波卷 2013-2017)》:
买办的女儿(节选)
◎赵柏田
花厅往事
我知道杨坊这个人,并进而对美国人华莱士在中国的一段短暂历史感兴趣,是因为一个叫管筱梅的女人。和管筱梅交往的一段时间,我们成了月湖边上一家新开张的叫“盛氏花厅”的茶餐厅的常客,常常是中午吃好饭过去,带一本闲书,点一壶茶,在里面消磨大半个时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管筱梅的老公是个很大的**企业在本城的代理商,经常到处飞,作为对她寂寞的补偿,她的手中握有各种消费年卡,盛氏花厅只是其中之一。
管筱梅告诉过我,这幢老房子是晚清时一个姓盛的学政大人辞官后回老家买的,现在是市里的一处文物保护单位,有她老公参股的“盛氏花厅”实际上是一家私人会所。
这幢老房子所在的郁家巷,南宋时设有司户厅(宋时掌户籍、赋税、仓库的政府机���),所以这条巷子也叫司巷。以前,本城这样的旧巷很多,巷名也好听,什么布政巷、拗花巷、柳庄之类。樟树、梧桐树叶几乎把天光遮没了,阳光透过枝叶落在青石路面上投下一个个光斑,风一吹就晃动不止,让你行在地上就如同行在水底。巷头巷尾,临街的房子是卖南北果品四时蜜饯的店铺,有上百年历史,排门都成酱色的了。巷子中段是民居,风水*好的位置,都是从前有钱人家的台门,门楣啦、照壁啦、中堂啦、石库门小洋房啦,不是祖上做过大官就是在上海地面做生意发达了。这些寻常巷陌里散落着这个城市里生民的记忆,一抬脚那些记忆就会骨碌碌地满街乱滚,但在21世纪初抽风一般发作的旧城改建中,这些巷子大多消失了。司巷被拆除后,原先废墟上新出现的是一个叫“月湖盛园”的大型饮食商贸区,“汉唐园林”“豪食汇”“美宴摩登”“爱茜茜里甜品”“雍盛阁”“贴阁壁”“樱料理”,人气都旺得爆棚。食客们当然不会知道,就在他们觥筹交错的厅堂里、美轮美奂的大理石地面下,一些老宅子连同几百上千年的故事已经永远消失了。
我和管筱梅三个月的交往史都封存在花厅二楼一个幽静的房间里。那些房间都以植物和花卉命名:枫林厅、曲柳厅、樱花厅、玫瑰厅。和隔墙的“茶禅一味”茶楼的嘈杂比起来,花厅要冷清得多,一楼过厅,时不时还坐着些附近公司的白领、捧着iPad打发时间的大学生,二楼的包厢没有白金卡就上不去了。我**次踩着嘎吱作响的木楼梯上楼有种走进哥特式故事里去的好奇与紧张。那是一个初秋的中午,楼道没有开灯,只有楼梯转角处的木窗投进来的一缕天光,照着走在我前面的管筱梅的小腿肚。那天管筱梅的上身是一件米黄色长袖衬衣,许多皱褶的,深秋的淑女装,下面是一条黑色呢短裙和黑色丝袜。就是那一截从黑暗中生长出来的不断起落的黑腿肚让我喉咙发干。
与管筱梅认识是在前年春天,一个饭局上。张罗饭局的是我一个中学同学,广告公司老总,人脉颇广,到场的有市政府的几个处长,还有几家银行的高管。管筱梅则是他夫人带来的一个闺蜜。和本城的所有饭局一样,那天的饭局也是主宾间忙不迭地敬酒,偌大的包厢里全是穿梭的人影。坐在我邻席的管筱梅却没有另外几位女士人来疯,一落座几乎没有离开过位置。她的脸上有一种与现场的热闹格格不入的落寞。席间我与她有几句交谈,得知她是本城一所大学的英语教师。我看她穿着一件做工精致的束腰碎花连衣裙,颈项问挂着一块绿琥珀,一款小巧的百达斐丽腕表,手提包的款式和颜色也很潮,就觉得这个妇人虽看上去三十有五,心态却还年轻。后来管筱梅告诉我,那天饭局散场后我主动向她要了手机号,而且那一刻我的眼睛,“发出了像猎人遇到了猎物一样的光”。我扑哧笑了,说我不记得了。她说看你笑得坏坏的,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我说,那天坐在你边上我想到的是张爱玲《倾城之恋》里的一句话,套用那小说里的一句话,管筱梅你就是粉蒸肉,那天你身上有一股好闻的肉的气息。听我这一说,她提起拳头就扑过来。
那天中午是我**次来花厅,就在那次饭局一星期后。电话是我约的,地点她定。我们进了楼上朝南的大包间,包间有一个朝南的木格窗,像老房子的老虎窗,窗沿上放着几盆花,推开窗就是屋脊和远处的高楼。那天中午的菜是外面酒店叫的外卖,盐水白虾、炒西兰花、蓝莓拌山药,还有一盆排骨萝卜,有着家常的清淡可口。餐间开了一瓶红酒,窗口的光线映出了这个叫管筱梅的女人脸上的潮红。我的座位背后墙上是一幅画,德加画的舞女,她看画,我看她,她比画好看。吃过饭,她去过道的书架上取了两本闲书,一本德兰修女的传记,一本讲佛法的。谈话一开始就没有目标,美食,天气,宗教,墙上的画,她的女友,也就是我中学同学的老婆,等等。我忽然抬头看到对面高楼一个窗口站着一个握着望远镜的家伙,叫她过来看。她鄙夷地撇撇嘴,一个窥视者!变态!我说,要是这家伙往这边看的话他看到的会是怎样一幅画面?正好服务员敲门,送上来餐后水果和甜点。一道花点,管筱梅说,一道花式餐点。
她站到我身边时,头发碰着我的下巴,有一阵很异样的感觉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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