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导师于漪先生
“导师”这个词现在说得多了,似乎就显得不那么庄重了,但我这里要郑重其事地使用“导师”一词,因为若不如此,就不足以表达我对于漪先生的敬重。
“三会”于漪先生
1991年,在江西上饶任教时,我曾忐忑地给于老师写了一封求教信,信发出去后,想想有些贸然:于老师是全国**的语文**教师,还任校长,教学、管理工作繁重,我怎好打搅?但信已寄出,也只好随它去了。
不承想,没多久我就收到了于老师的回信。我激动不已,这封信至今还珍藏着,那些勉励之语仍历历在目。这是我与于老师的初次交往,虽然并未谋面。
我们**次见面是在1995年夏天。在山东泰安举办的“全国青年语文教师联谊会”成立大会上,先生作为老一辈语文教育家的代表到会祝贺。先生受青年教师景仰,会前、会后被大家团团围住,合影留念、签名、讨教。我生性腼腆,不大敢主动与人攀谈,更何况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这一回,我与于老师擦肩而过。回来后好生后悔,说不出的遗憾。
1994年9月,我从老区上饶调到国际化大都市上海,“乡下人”进大城市总有些“水土不服”,不太适应新学校的新生活、新人际关系。大概是1995年9月,先生不知怎么知道了,托人捎信请我到她家坐坐。我高兴,又因自己不善交谈而心生压力。恰逢先生在《语文学习》发表《弘扬人文,改革弊端》一文,我便以此出发准备了许多问题,以防自己到时过分紧张,无话尴尬。
先生和蔼可亲,精神矍铄。已经不记得开头说了什么,单记得没说几句,我的拘束就无影无踪了。我就语文教育的人文性向她请教,她不紧不慢耐心细致地回答,不时插两句“你看呢”“你怎么想”,把我作为平等的谈话对象。
后来先生跟我谈起她走过的路:1951年从复旦大学教育系毕业,先任中学历史教师,后改行当语文教师,半路出家,用尽心血,凭自己的刻苦钻研成为名师。她的名师称号是一堂课一堂课磨出来的,是几千堂公开课上出来的。
后来“文革”来了,她遭受冲击,备受折磨。“文革”结束,她重新走上语文教师岗位,从班主任到年级组长,从教研组长到学校校长,克服种种困难硬是把一个烂摊子发展成一所名校。听她娓娓动情地叙述,我悟出了先生的良苦用心:树立自信,勇敢地走出困境。
末了,我就语文教育人文性提出整理一篇《于漪答问》,她欣然同意,但执意把标题定为《关于语文教育人文性的对话》。“答问”与“对话”的区别,我当然知道,先生的长者风范令我感佩。后来浦东新区教育学院和建平中学都聘请先生做我的导师,我成了先生的弟子。这以后,凡是重要的语文教研活动,她都主动招呼我,并提供很多机会让我登台亮相。
一个语文教师的平凡和神圣
1996年上海市教委出台决定,破格评选**教师,每个区县上报一名候选人。浦东新区把机会给了建平中学,给了我。听课、评课、评论文、答辩,一路过来,我各项总分名列前茅,送到市级评审*后一关时,有人以年纪轻、1995年刚破格评上**教师、江西省老区调来的等诸多理由提出异议。
先生在会上力排异议,慷慨陈词:“此次评选既然是破格,就不能考虑年纪轻,虽然程红兵刚评上**教师,但之后他有专著出版。我们评的是教师中的**分子,不论他来自哪里,只要合乎条件,就应该评上。”评委们都被她打动了。
当我从其他渠道得知这些“内幕消息”后,惭愧不安:“我与先生非亲非故,我有何德何能让先生如此出力提携?”
后来,于老师深情地告诉我:“推你上去,绝不是为了你个人,而是为了事业的需要。我们已经老了,语文教育事业应该后继有人,新世纪需要你们这代人支撑。”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流:这是怎样的一种境界和胸怀!1996年8月,我成为当时上海市*年轻的**教师,只有35岁。
在先生身上,我领悟到了做一个语文教师的平凡和神圣。
我的**本著作《语文教学的人文思考与实践》校样出来时,想请先生作序。其时她正住院卧床,我在病房看到她面容消瘦,顿时打消了念头。但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说:“你把校样放在这,我抽空为你作序。”好半天我都说不出话。
几天后我就看到了先生的序言,题目叫作“看新竹展枝”。先生在序言中对我和语文教育界晚辈寄语:
“看到新竹展枝,生机勃发,喜悦之情充盈胸际,深切感到中学语文教育充满希望之光。”
“年青人尤其要学习,不仅读语文专业书,而且读国内外教育著作、心理学著作以及与语文有关的学科著作,腹笥充实,论述道理就板眼分明,减少主观臆断。”
“研究教材,更要研究学生,做到因文而异,因人而异,创造多姿多彩的方法,求得*佳的教学效果。”
这些诚挚而热情的话语,鞭策着我在前进的路上不敢懈怠。
此后,我常向于老师请教教育教学问题,讨教学校管理经验,先生总是不厌其烦地指导点拨。
那白色,仿佛出发的航船上鼓动扬起的帆
2013年,我离开生活工作了20年的上海,南下创办深圳明德实验学校。临行前我向先生辞别,先生赞赏我年过半百再创业的勇气,嘱咐我要花时间熟悉和研究小学、初中段的教学与管理,花时间研磨儿童心理。
意外的是,先生还特地为我准备了两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她说:“南方天气热,校长着装要正式一些,这个你用得着。”
9月1日开学典礼上,我穿着先生给我的白衬衫,迎来“明德”首批新生,也迎来自己教育生涯的新航程。那白色,仿佛出发的航船上鼓动扬起的帆。
而今,先生已80多岁高龄,但先生从不拒绝接受新思想,也从不空谈理论。
她的讲座报告依然精彩而有余韵,因为她始终倾听来自教育教学**线的声音。
她的话语方式一直都是草根式的,带着青草的芳香,带着校园的露珠,自然而质朴,深情而动人。
她依然文思敏捷,著述不断,为我们作出了不断探索、不断耕耘的典范。
我很幸运,这20多年来,能够领教先生的学术经验、实践感悟和人生体会,能够享有作为学生的荣幸与荣耀,我唯有以此自勉——
秉承先生求真务实、兼容并蓄的治学风格,谦逊、宽容、和睦的为人准则,矢志不渝的理想追求,让真理、真情的光芒照耀自己、感召他人,努力成就教育的人生、智慧的人生!
(此文发表在《人民教育》20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