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盛唐时代,似乎只有他*明白,*清醒,在洞穿生命的本来面目后还笑眯眯地活着。我们每个人都永远陷溺在无休无止、可怜可叹的生命的盲目运转中,而无法超拔,这有什么办法呢?人总得活,总有些新愁旧恨,藕断丝连,牵牵绊绊,让你在这世间总得走下去,而又不至于寂寞、无聊、毫无目的,但人却总希望超越这一切。但超越其实也说不上,作佛成仙就是超越吗?立德立功立言就是超越吗?洁身自好作穷途之哭就是超越吗?也是,也都不是。生命本身就是意义,就是目的,就是自在,何谈超越? 春天诗人 吴经熊曾把唐诗分为春夏秋冬四季,春季诗人包括王勃、陈子昂、王昌龄、王之涣、张若虚等初唐诗人和盛唐诗人孟浩然、李白、王维,夏季诗人包括杜甫、岑参、高适等人,秋季诗人包括白居易、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冬季诗人包括李商隐、杜牧、温庭筠等人。这个划分是别出心裁而又独有会心的。 吴经熊称王维是唐朝*伟大的自然诗���,“在他的笔下,唐诗的春达到了中边皆甜的境界。他的自然主义是*纯粹的,不像孟浩然的自然主义还受生活失意的沾染,更不同白居易的自然主义掺了多量理智主义的淡水。他是处于蠢蠢欲动的初春和飞扬跋扈的晚春的中间,他的声音是像春天*快乐的日子那么的温柔抚慰,真有所谓‘猗猗季月,穆穆和春’的气象。清明的幻想和纯洁的灵魂使他很轻易地吸收大自然的美。”“王维的灵魂是天蓝色的,他好像同一切自然之美结不解之缘。”“在一个春季诗人看来,四时都是春天。” 我是完全同意吴经熊的鉴赏和评论的,谁叫他这么有才而又幽默呢? 的确,王维是个不折不扣的春天诗人。在他的诗里,我们看不到嘶叫,呻吟,絮叨,看不到苦涩,辛辣,犀利,看不到模糊,游移,躲闪,看不到怪异,艳俗,生硬。在他的诗里,声音是温柔的,色彩是明丽的,动静是和谐的,自然是静谧的,一切的一切,都使人感到熨帖、舒畅、自然,达到了中边皆甜的境界。从读者的角度来看,他的诗突出的美学风格是甜美,甜而不腻,美而不俗,淡而有味。 海子的《春天》这样写道: 你迎面走来 冰消雪融 你迎面走来 大地微微颤栗 大地微微颤栗 曾经饱经忧患 在这个节日里 你为什么更加惆怅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酒杯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新娘 野花是我包容新娘 的彩色屋顶 白雪抱你远去 全凭风声默默流逝 春天啊 春天是我的品质 我确信,春天,是王维的品质。 纯净诗人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黛玉教香菱学诗:“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功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没过几天,香菱就来向黛玉报告读书心得:“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读了这段文字,我们对于王维诗歌的魔力可以增加一点感性认识。那么,王维诗歌为什么那么深入人心、受人喜爱呢? 我的理解是,王维是纯净诗人,他的心灵是纯净的,感情是纯净的,审美是纯净的,艺术手法是纯净的,归结起来,他的诗是纯净的。 我们可以给他加上许多定语,比如:感性丰富的,感受敏锐的,感情细腻的,心灵自由的,没有功利心的,向往自然的,静观自省的等等,但是*恰切的一个定语应该是“纯粹而又丰富”,这就是纯净的含义。 比如,王维常常以画家的眼光来静观景物,以画家的眼光来筛选山水田园风光中*美而又*具有普遍性的特征,经过提炼和净化,以*单纯的色彩、明净的构图和清晰的层次来组成画面,再现为一幅幅明朗优美、清新淡雅的图画。 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 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 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 临觞忽不御,惆怅远行客。 ——《春中田园作》 这篇诗基于一年之计在于春的生活体验,敏锐地捕捉到了田家准备农桑之事的若干细节,从砍伐桑枝、查看泉脉一直写到“归燕”辨识“故巢”、“旧人”翻看“新历”,既真切地描绘出杏花时节田园美好的春色,又表达了人们从旧年进入新春时常有的欣愉和感慨。在这里,田园之美虽经王维高度提纯,却又洋溢着生活原有的新鲜气息。 葛晓音说:“田园的自然美和理想美在王孟的诗中得到了纯度*高的表现。”这是一个深刻的洞见。我们在盛唐时代似乎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可以称之为纯净诗人。 自在诗人 李泽厚指出,在盛唐诗人中王维是*能全面融汇汉魏六朝诗歌长处的。一方面他学了陶渊明的冲淡闲逸,得其自在,这“自在”包括意境高远闲适,也包括意脉从容不迫和意象朴素自然。另一方面他又学了谢灵运、谢朓**的精致工巧,在朴素淡雅的诗句中嵌入了尖新流丽,使诗歌不过分枯瘠质直,又不过分秾艳华丽。 我感到,王维是自然诗人,也是自在诗人。他不像李白那么激扬蹈厉、热烈得让人难以平静,也不像杜甫那么严密整饬,沉重得叫人不得轻松,他是自然的,平和的,温润的,既不矫揉做作,也不隔膜激烈。他的诗歌语言既不像李白那么奇矫诡谲舒放,也不像杜甫那么精致艰深收敛,而是明白如话,淡远有味,所用的都是寻常词汇,语序也是平直的,很少绕弯子引典故。他的诗歌意境是空灵、通透、神秘的,有万丈之深,但却清澈见底。他的表现手法则是写意而非写实的,无论风景或人物都仅抓住主要特征,而不作细节刻画,以景叙事、离形取神都是他常用的技巧。 在整个盛唐时代,似乎只有他*明白,*清醒,在洞穿生命的本来面目后还笑眯眯地活着。我们每个人都永远陷溺在无休无止、可怜可叹的生命的盲目运转中,而无法超拔,这有什么办法呢?人总得活,总有些新愁旧恨,藕断丝连,牵牵绊绊,让你在这世间总得走下去,而又不至于寂寞、无聊、毫无目的,但人却总希望超越这一切。但超越其实也说不上,作佛成仙就是超越吗?立德立功立言就是超越吗?洁身自好作穷途之哭就是超越吗?也是,也都不是。生命本身就是意义,就是目的,就是自在,何谈超越? 苏轼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就是自在了。敖陶孙说:“王右丞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这就是自在了。徐增说:“诗到极则,不过是抒写自己胸襟,若晋之陶元亮,唐**右丞,其人也。”这就是自在了。田雯说:“摩诘恬洁精微,如天女散花,幽香万片,落人巾帻间。每于胸念尘杂时,取而读之,便觉神怡气静。”这就是自在了。 生在这滔滔浊世,而能得其自在,欣赏这自在,这是很高的境界和享受了。读者诸君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