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 事 读樋口一叶的《暗夜》,读得着了迷。比如《暗夜》其九—— “秋暮,夕日灿烂,归鸟声寂寞时分,真稀罕的,有个黑衣装束 的人力车夫带了装着信函的盒子来,说是波崎家差使。赶巧,阿兰正在欣赏着藩篱边夕阳照耀下的菊花。阿素把信盒子呈上,说:‘真难得,您有信呢。’阿兰接信顺口道:‘不是所谓“白纱袖”,竟然是信呢。’” “白纱袖”典出《古今和歌集》,纪友则的咏菊和歌,意思是:“赏花待恋人,菊花的白色,疑似恋人的白纱袖。”这秋天,这白纱袖之比,让人一下子望见了白菊的古典美。 大文豪夏目漱石的小说《趣味的遗传》,也写到了日俄战争中在旅顺阵亡的男子小浩的恋人,一位十分美丽的小姐,默默在死去的恋人的墓地上献上白菊。夏目漱石的白菊意象就显得哀婉。那也是活着时的小浩的*爱。*终,同样思念亡儿的母亲,找到了儿子生前的恋人,两位爱着同一个人的女子,从此经常见面,她们谈着阵亡的小浩,也谈着他*爱的白菊。。“普天之下,大概只有这位母亲和这位小姐在思念小浩”。这白菊,如此惹动了清澈之泪。 江户时代画家菱川师宣是浮世绘的创始人,画美人艺伎,画春宫, 也喜画花草。师宣作《余景作庭图》中,有一别致园林,画满菊花,名为菊水之庭,并注明是以陶渊明之诗心而作。花事亦是人事,在中国,陶渊明可以菊寓隐,屈原于《离骚》中吟咏“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菊的意象便是高洁。 我们**也是世界上*早种植菊花的**。中国古代**家常有 赏菊雅事,如《红楼梦》第三十八回,贾母领众钗藕香榭赏菊饮酒。 蘅芜君薛宝钗有“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之句,怡红公子的“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闲淡中也别有菊花气韵。 大约奈良末期至平安初期,菊花才由中国传入日本。从此平安 时期的日本**也有赏菊雅事。直至江户时代,日本民间才开始栽培菊花。 宫中女官紫式部,有“哀此东篱菊,当年共护持。今秋花上露,只湿一人衣。一花一木,故人相植。一思一念,令人成痴”之句,一时想不起是托《源氏物语》中哪一位人物所作。紫式部自己曾受到一**友人馈赠的“菊着棉”,她便以和歌优雅作答:“长袖浸淫菊朝露, 永寿献赠花主人。”“菊着棉”是什么?是日本重阳节前夜的风俗,将棉布覆盖于菊花之上,翌日以浸透菊露的棉布拭身,祈望长寿之喻。而日本取菊花的长寿之意,或许也是源自我们**。南朝梁宗懔的《荆 楚岁时记》中,就有“饮菊花酒,令人长寿”。在《和泉式部日记》中,男女情人在深秋时节互赠和歌。恋爱中的男子有感于女子之悲,女子但闻雁声,悲叹“吾身脆危,犹似露珠之将消失”,于是男子答歌,有“谓似露兮将消失,君何沉郁怀此思,盼仿菊花兮寿久术”之句,以劝慰秋悲的女心。 同是平安朝,收录了热爱唐文化的嵯峨天皇二十二首汉诗的《凌 云集》中,其中就有《重阳节神泉苑赐宴群臣,勒空通风同》,还有 《九月九日于神泉苑宴群臣,各赋一物得秋菊》。平安初期,**的花花公子平中爱种菊,被宇多太上皇召见,要他献上好菊花,还要配和歌一起奉上。可见咏赏菊的雅事,一路从唐土咏到了东瀛,依然是兴致勃勃。 某年去箱根时,曾探听有名的菊花庄,猜想那里的菊是否开得比别处明艳,因为菊花庄以前是天**的御用邸。菊花,在日本又是**的象征,菊花图案用于**的徽章,天**是十六瓣菊花。本尼迪 克特也以“菊与刀”来命名日本。 提到日本的“菊”之源起,不得不说一个人,此人爱菊又多才多艺,是日本中世的和歌高手,他就是后鸟羽天皇。 “后鸟羽”爱菊成癖, 在宫中广种菊花,还指令在太刀上雕饰菊纹,名为“菊御作太刀”。 据说日本古书《井蛙抄》中,就记载了这段**菊事。 其实平安朝的鸟羽天皇也是菊花爱好者。关于鸟羽天皇,有记载 称“帝通天文及音律,好修容仪,亦好修饰,一时化风。凡朝服严稜, 乌帽有额,皆始此时。又有内嬖及男宠,而美福后*幸,遂为乱阶云”。菊花也是鸟羽天皇的皇后藤原得子即美福后所爱,当时的中宫藤原璋子则爱水仙。璋子因与鸟羽天皇婚前已被爷爷辈的养父白河天皇宠幸过,与鸟羽天皇感情有隙,渐被皇后得子占了上风。宫中花草之盛衰贵贱也随之沉浮。宫里原来种植的水仙,换成了得势的美福后所爱的菊花,璋子见宫中水仙不再,忧伤而又无奈。 某个大河剧中有这样的煽情一幕。璋子临终前,多才又多情的鸟羽天皇似乎重新爱上了她,也打开了心扉,知道璋子平生*爱水仙,而宫中已不见水仙只见菊花成片金黄,于是他派人在不是水仙花的时节疯狂寻觅水仙,终于找到了几株水仙花,送到了璋子的病床边。此时,一生影响到白河、鸟羽和崇德三位天皇命运的红颜“祸水”璋子,也终于见水仙而瞑目。花事,终究还是人事。 藤原璋子也是渡边淳一的古典言情小说《天上红莲》的女主角。她十三岁时就遭遇了被养父白河天皇占有的可怜命运。一树梨花压海棠,白河天皇为掩人耳目,又将璋子嫁给了自己的孙子鸟羽天皇,她出嫁时,肚子里已经怀着白河天皇的私生子,也就是后来的崇德天皇。她是让丈夫和儿子都痛苦的源头,但一介柔弱红颜又能怎么样呢?人生无非只欠一死。她中年就去世了,她走后,身后的世界依然不得清静。 中国人会在农历九月九,蟹肥菊黄时,登高望远,“遥知兄弟登高 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而日本的重阳节则是菊花节,这**,皇太 子率诸公卿臣僚到紫宸殿拜谒天皇,君臣共赏金菊、共饮菊酒。到了 十月,菊花开尽,天皇设残菊宴,邀群臣为菊花饯行。菊节上,君臣 一起咏菊作诗便是风雅的保留节目。日本的《万叶集》和《古今集》 都有咏菊诗,将咏菊推向*盛。 日本的菊事,都不过是君家事。如果不了解日本文化,你自作主张地送菊花图案的礼物给日本的朋友,是会令他们惶恐不安的,因为那是**的象征,平头小民除了结婚等大日子,岂敢冒犯?当然,菊花是日本国花,宫中有菊癖,民间也有爱菊成癖者。平民百姓也像张岱笔下《西湖七月半》的杭州市民,喜欢附庸风雅,菊节扶老携幼,盛装打扮了跑去菊园赏菊。 这万世一系的菊花王朝,在本尼迪克特的眼中,菊与刀密不可分, 菊花的凋谢,就是刀的拔出。优雅与残忍,成为大和民族的两面。 有一个调子哀婉的日本小说,名叫《野菊之墓》,倒是与**的 菊花诗无关的。小说中的一对少男少女正雄与民子,是表姐弟,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七岁。民子到表弟的家里帮忙做事,他们相伴到山上摘棉花。民子见到满地野菊高兴地叫起来,两人采摘着野菊,于是有了很有意思的对话。正雄说:“我从小就喜爱野菊。”民子说:“我从生下来就喜欢野菊,我大概是野菊转世的。”少男少女的心里,莫名的喜 悦。后来正雄去读中学,与民子依依惜别后,民子时常背地里哭泣,表 弟也相思成愁,只能写信。民子被迫出嫁,不久就因流产死了,临死前手中还拿着表弟的照片和信件。正雄去民子的墓前哭祭,却发现表姐的坟墓周围长满了野菊。朦胧纯洁的爱情,朴素的语言,有点像《伊豆的舞女》。民子不是艺妓,只是个普通邻家女。作者伊藤左千夫因 这篇小说一举成名,小说还被多次搬上银幕。其中,1977 年的电影版《野菊之墓》*令人难忘,因为是山口百惠演的少女民子。电影主题曲也是山口百惠唱的,婉转好听—— 如果用花来比喻爱情, 你就是春风, 我就是野菊 飘落的细雨让我伤感 我提着灯笼等待你的到来…… 开在墓地上的野菊 是我流下的泪水。 一想起山口百惠演的少女民子,野菊花的清香,就美丽又惆怅。 这一朵天真温柔之菊,终究是盖过了**之菊,更让人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