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往巴隆的载客马车经过瓦舍尔时,总是中午十二点。 有些日子做弥撒耽搁了一些时间,车子从马诺斯克出发得晚一些,但到达瓦舍尔,还是中午十二点。 就像时钟一样准确。 每天总是这个时候到达那儿,实在叫人腻味。 有一次,米什赶着车,在维勒斯特—布鲁斯岔道口故意停下来,与双猴咖啡店的老板娘法内特·夏巴苏摆了一会儿“龙门阵”,然后再慢悠悠赶着车往前走。还是白搭:他想看看这回怎么样,结果呢,唉! 一拐过“救济所”,就望见了那座蓝色的钟楼,宛如一朵花耸峙在林子上;再往前走一小会儿,就听见钟楼上面传出午祷的钟声,好似山羊脖子上的铃铛声。 “咳!还是十二点。”米歇尔叹息一声,然后探身���着车厢里叫道: “你们里边听见了吗?还是十二点,真没辙儿。” 有什么法子呢?大家于是从座位底下把篮子拖出来,开始吃午饭。 有人敲着窗玻璃叫道: “米歇尔,你要这可口的小香肠吗?” “要这鸡蛋吗?” “要这奶酪吗?” “别客气啊!” 不能伤任何人的情面。米歇尔打开车门,把大家递给他的东西都接过来。 “等一等,等一等,我两只手都满了。” 他把全部东西搁在身旁座位上。 “也给我来点面包吧。要是谁有一瓶酒……” 过了瓦舍尔,开始爬坡了。 于是,米什将缰绳往刹把上一系,就悠闲地吃起来,让两匹马信步走去。 大部分时候,搭车的总是那么几个人:来自海滨城镇的一位买薰衣草的商贩,大概姓卡穆什么的;往山上牧场去的一位羊倌,不时从面包上切下两块,一块给自己,一块给他的狗;一位农家主妇,从头到脚穿戴得体体面面;一位像野花般纯朴的乡村姑娘,淡蓝色的眼睛宛如两朵矢车菊。有时还有本地区的税务官,身边搁一只公文皮包,一主一物待在一旁,俨然似举止有度的两个人。 瓦舍尔的钟楼整个儿是蓝色的,从圣器室到尖尖的铁顶都着了色。那是西尔瓦贝尔庄园主先生的主意,他执意要那样干。他说: “我对你们说了,我出颜料钱;油漆匠也由我付钱,你们一个子儿也不掏,一切我包了,全包了!” 这样,大家只好听任他办理。那倒并不怎么难看,而且老远就望得见…… 车厢里的旅客久久地望着那座蓝色的钟楼,一边嚼着小香肠。他们久久地望着,因为这是进入山林之前*后一座钟楼了,再往前,景色就不一样了。 原来,从马诺斯克到瓦舍尔,一路爬山越岭,上坡又下坡,但每次上坡路总是比下坡路长一些。这样,不知不觉,你就渐渐越登越高了。凡是沿这条线路旅行过两三趟的人,都感觉得出来。因为,到某个地方,道路两旁再也见不到蔬菜地,麦苗也越来越矮;再往前,车子开始驶过*初的几片栗树林,涉过几处草一般碧绿、油一样闪光的山涧激流;*后,就望见了瓦舍尔这座高耸的蓝色钟楼,而它,就好比一块界石。 大家都知道,打这儿往前的上坡路,是*长,也是*难爬的。这是*后一段上坡路,道儿一直往上,把马儿、车子连人一下子托到风号云驰的天上。再也没有下坡路,这就要一直往上了。先穿过一片片树林,再驶过一片满目疮痍像条老癞皮狗般的土地。再往上,就要爬得那样高,只觉得终年不歇的山风拍打着双肩,同时耳边风声呼呼。*后就将进入那被山风剥蚀的高原。再奔驰一刻钟左右,就是一片泥土松软的盆地,仿佛是被那儿一座修道院和五十来栋房子压得陷下去的。那就是巴隆。 两匹马走惯了这条道,先得拐一道像胳膊肘一样的大弯。它们项圈上的铃铛响个不停,声音低沉的是那匹枣红马,响声清脆的是那匹白马。它们奔跑着,叮当之声一起一落,仿佛在说:“该你,该我……”接着,道路拐进了一小片栗树林。两匹马不用吆喝,在林子前面停了下来。 米歇尔打座位上跳下来,打开车门,请大家下车: “先生们,女士们,让马儿喘喘气啊……” 搭今天这趟车的,有烟草公司的德尔菲纳小姐、去帮助格里亚家宰猪的胖妇人劳尔·杜维纳,还有约瑟夫大叔。他们三个人一边下车,一边抱怨: “鬼东西,这样的天气叫我们下车!” 十一月的风,羊群般急驰着,刮得橡树叶子纷纷飘落。这风冷飕飕的,冷得彻骨,一下子使所有的山泉都冻结住没有声音了。各处的树林子里但闻风声大作。 “嘿!不过刮点儿风嘛!”米歇尔说。 约瑟夫大叔*年长,米歇尔对他说: “大叔,稍微走走对您身体有好处啊。” 约瑟夫是巴隆合作咖啡店老板阿加唐热的叔父。大家常常在咖啡店里见到他,不是在火炉边,就是在牌桌旁。久而久之,大家都称他大叔了。 “唔,我,有好处……” “哎,身体可还好?” “我没啥理由抱怨。” “啊!您来侄儿家是做对了。在奥比涅纳那儿,您过的那叫啥日子呀!” “那是几乎过不下去了。当时只剩下五个人。后来,菲力浦去维勒斯特当了邮差,于是就轮到我了。我对自己说:‘你还待在这儿干什么?说不定哪**,一切灾难会向你劈头盖脸砸下来,自讨苦吃!’就是那时,我给侄儿捎了个口信。我把一切全给了他,我自个儿嘛,一点点汤,一点点烟草,就凑合啦。” “其他人呢,还在那儿吗?” “听一个山里人说,还剩三个。其中有戈贝尔,你知道,就是外号叫‘长尾雀’的,是在卢维埃尔当卫兵的那个戈贝尔的父亲,比我还老;另一个叫庞图尔,他……还有个女的,那儿的人叫她彼埃孟台斯。一共三个!” 狂风激荡之下,天空似大海汹涌澎湃,黑沉沉的,翻滚着山峰般的云团。不见了阳光,不见了平静如镜的碧空,但见乱云疾驰,向南扑去。 有时,那风直扑下来,将树木压得匍匐在地,又扑到路上,旋起一长股一长股尘埃。两匹马停了蹄,把头一低,让风刮过去。 胖妇人劳尔喘过气来说: “那个彼埃孟台斯,不就是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吗?她老是披一块这种方头巾,也帮助人家宰猪,去年摘樱桃的时候,我还碰见过她哩。” “你呀,总是样样都知道,”约瑟夫大叔说,“可实际上,你什么也不晓得。不,她才没有红头发呢,她很少出奥比涅纳。那是一匹黑黑的老母马,名叫玛迈什大婶。这个女人在那儿至少待了四十年了。我还记得她什么时候到的。那时,她一个大字不识,常常一个人在一个斜坡下唱歌。后来,她男人死了……再后来,她儿子死了…… “这事儿,都有点不可思议哩。” 云被怒号的风驱赶着。 “……她男人是打井的,揽了村子里打井的事儿。真是命中注定的!那时我们奥比涅纳正打一口井,而他本来住在阿尔卑斯山那边,日子大概过得还蛮安生哩。我们那口井打到一个地方,遇到流沙,难以打下去了。我们从科比埃尔请来的泥瓦匠说:‘我再也不下去了。我可不想给埋在里边。’而他,彼埃孟台斯,恰巧在这时来到了奥比涅纳,身上没几个子儿,还带着一个快要生孩子的老婆。是什么把他从那边引过来的呢?你们想吧,还不是命运! “他一到就说:‘我下去。’ “他至少往下挖了四米。每天傍晚上来时,浑身白花花,黏糊糊,毛发里全是沙子,就像一条白蜡虫。有**傍晚六点钟左右,下边突然那么响了一声,就仿佛有人咬碎了一个核桃。大家听见沙子崩塌、石头滚落的声音。彼埃孟台斯连叫都没叫一声,再也没上来,大家再也没见到他。黑夜里,大家用绳子吊了盏灯放下去一看,只见崩塌的地方上边冒着泉水。水位上升得很快,大家不得不把绳子不断往上提。至少有十来米深的水把彼埃孟台斯淹没在底下。” “哎呀!”米歇尔惊叫一声,在路中间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迈开了步子,因为车子和其他人都赶到头里去了。 “糟糕不过的是,”约瑟夫大叔接着说,“倒霉的事儿还没完呢。命运似乎在这女人头上做了记号!本来也不算好,我刚才说了。她男人一死,村子里我们大家想办法帮助她一点儿。那口井是报废了,谁也不愿喝里边的水。 “大概两个月后,她生了孩子。大家都说:‘她经历了这样的磨难,生下来准是个死孩子。’可是没说中,孩子很漂亮。于是她又有了点儿生气。她编筐卖,下到小溪里割柳条编篓子。平常,她用一个口袋把孩子背在背上,干活儿时,就把他放在草地上,唱歌给他听,孩子不哭又不闹,这样也不知有多少次,她还摘野花给孩子玩,正是这个,她本该当心的。孩子已三岁,会满地跑了。 “你知道,上坡说话不得劲儿,我都喘气了,老啦!” 他又慢步走去,接着说: “唉!有一次,正是摘油橄榄的季节,大家突然听到山沟底下传来一声叫喊,就像是狼来了。我们站在梯子上都给吓懵了。叫声是下面小溪边传来的,大家穿过橄榄园往下跑,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吭声,女人们呆在原地,挤成一团,下边还在不断号叫,揪人心肠! “玛迈什就像一头野兽,她就像一头野兽扑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大家以为她疯了,奥内西斯·比斯伸手想把她从孩子身上拉起来,她转过脸来,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后,大家终于把她抬走了。她的孩子躺在草丛里,已经浑身发黑,都冰凉了,眼睛瞪得拳头那么大,嘴里流出蜜一样稠的涎。他已死去好长时间。大家发现这孩子原来是吃了毒芹,因为他手里还捏着几片。他找到了一丛还呈绿色的毒芹,摘了几枝玩儿,当时离哼着歌儿的母亲不远。” “真可怜,上帝!”德尔菲纳小姐叹息一声。 他们四个人默默地走了好长时间,被风飘荡开去的铃声,宛如水点滴答的声音。突然,左边的树林子仿佛坍塌了下去,原来脚下是一条小沟。沟底一条小径直通到大道边,像一个豁口。小径是从树林间爬上来的,迂回绕了好几道弯,才到达大道边上,长满了绿茵茵的草,静静地伸展在橡树下。路面落满树叶,像一条死蛇。 顺沟谷望去,只见沟尽头一个去处,赫红的,有如狐狸的毛色。 “看,那就是你们奥比涅纳的道儿,”米歇尔说,“不像常有人走啊。得了,上车吧,大叔,往女人旁边挤一挤,你就会暖和的。” 德尔菲纳小姐两只靴筒上露出肥硕的腿肚子,迈上踏板时,她知道米歇尔正瞧着自己两条腿,便故意停下来,让一条腿悬在踏板下,同时问约瑟夫大叔: “喂,大叔,那儿就是奥比涅纳吗,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