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讨厌的,我能感觉到这一点,或许我在某一部分上就是这样的。人们曾经接受了我,人们曾经捧起了我,人们对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都极为清楚。现在人们将会和我一起马上开始,而且将会意识到的确有一些东西一直在我头脑中,这是他们之前还不知道的东西。
(谢林,全集,14,361)
这段话是谢林66岁时在柏林进行的就职讲座(1841年11月15日)中说的。我们这本书所致力的目标就是要证明,他的这段自我评价与他晚期哲学的真正意义是相符的,因为谢林在他的晚期哲学中开启了一个问题范式,在这个范式中,他以一种迄今为止还不为人知的方式,对纯粹主体性的自我建构的可能性(die M?glichkeit der Selbstkonstitution der reinen Subjektivit?t)这个问题进行了探究并且做出了回答。
为了能够完全认清“纯粹主体性的自我建构的可能性”真正来说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们首先必须把德国观念论哲学阐明为我们的论说范围,这个问题――被表述成了自我中介的问题(das Problem der Selbstvermittlung)――在德国观念论中拥有着它的位置。这个自我中介的问题推动着所有的观念论者,但是对这个问题,他们各自有着不同的设计方案,也各自有着不同的深刻程度。我们对德国观念论通常的看法就是它的发展分成了三个步骤:从早年费希特,通过早年谢林,*终来到了作为德国观念论的完成者的黑格尔。但是这个看法现在需要修订了,因为这种看法忽视了一些事实,即不管是晚年费希特还是晚年谢林,他们都构想了一些没有被黑格尔超过,而且黑格尔也不能超过的哲学范式。黑格尔关于理性的自我建构的追问在于,这是由在思想之中并且通过思想扬弃着的存在者进行的。但是这个纯粹的自我建构的问题并没有超出这个范式的范围。只有在理性于自身中囊括了一切存在者,并且由此把自身建构成了总体本身之后,一个问题才会出现:“那么究竟为什么会有理性的存在?”(谢林)而且只有在这里,人们才会开始追问那个基于自身建立起来的理性(die auf sich selbst gestellte Vernunft),他们才会问到纯粹活动的那个活动者(das T?tige der reinen T?tigkeit)究竟是什么――只有通过那个活动者,理性才能把自身当作手段而中介出其存在的发生和运行。这一追问,即对那个基于自身建立起来的理性能够进行自我建构的可能性的追问,就是驱动着费希特和谢林两人的晚期哲学的内在动机。
对我们来说,对这一追问的实行*透彻地出现在了谢林的晚期哲学中,因为这个哲学把自身展现成了一个进程,在这个进程中,理性反思着地把经验――经验也参与到了这个追问中――提升到了一个深刻的认识上。这个运动在这里――抢先着――在经验的语境中被打上了标记。想要在其对自身的设定的可能性中把握自身的理性(die sich selbst in der M?glichkeit ihres Setzens begreifen wollende Vernunft)失败了:理性认识到了它自身的不可把握性,因为理性的纯粹的“Dass”
对Dass的解释参见**部分**章。以下脚注均为译者注,不一一注明。――译者注这一纯粹的事实始终已经先于理性的思想而出现了。但是在这种否定性的认识中却会产生出一个肯定性的洞见:理性知道了,它不得不先行设定一个根据,而这个根据就其自身则永远不会出现在思想之中,但它却是理性进行设定的那个**的可能性本身。于是对于纯粹主体性自我构建的内在可能性的这个问题,谢林给出的“回答”就绝不能脱离这个追问运动的发生和实行的过程。这一追问运动的意义就在于理性对自身的理解的转变(die Wandlung des Selbstverst?ndnisses der Vernunft)。在它那个不可思的Dass的面前,确定着其自身的理性(die ihrer selbst gewisse Vernunft)就感受到了它的无力,于是理性就放弃了想要以思想的方式赋予自身以能够转变成存在的权利,而且也正是在这种放弃中,理性不得不接受了它自身的存在早就已经是一个被赋予发生的事件了(als zu ihrem Seinsvollzug schon erm?chtigt):理性把自身把握成了“被中介出来了的自我中介”(vermittelte Selbstvermittlung)。
对这一追问运动的处理就规定了在整个哲学发展史中谢林的历史地位。就其将德国观念论的根本问题――自我中介――彻底地推进到了对纯粹设定的不可把握性的把握上(bis zum Begreifen der Unbegreiflichkeit des reinen Setzens)而言,谢林是德国观念论的完成者(der Vollender des Deutschen Idealismus),同时他的哲学也为那些后观念论的伟大思想家们的基本观点投去了一道光芒。从观念论到后观念论的“转变”是哲学史中*晦暗不明的问题之一。我们早就已经习惯了――跟随着费尔巴哈、马克思和克尔凯郭尔这些思想家们――在观念论与后观念论之间撕裂出一条几乎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我们也放弃了全盘把握它们之间的关联的可能性。于是,虽然谢林**开启的纯粹主体性对自身的追问的这个问题在克尔凯郭尔的思想中、在尼采的思想中、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都不断地复现着,可是这一事实仍然是被掩盖着的。不同的思想家对这一追问的拟设虽然各有各的方案,但是他们这种追问运动的内在动机却是相同的。正如在谢林那里,面对着其无法把握的Dass而“投降了的”理性*终在它对其被设定的存在的接受中“又被重新地鼓舞了起来”,于是在克尔凯郭尔那里,自我的绝望也翻转地进入一种透彻的单纯性之中,在这种单纯性中,自我与自身建立起了一种关系,并且在那种曾经设定出它的力量中建立起了自身。克尔凯郭尔的“被设定下来的自我”(das gesetzte Selbst)其实就对应着谢林的那个“成果”,即“被中介出来了的自我中介”。尼采也是一样的,自我不断攀升的权力意志被扬弃到了永恒轮回的循环之中,在这个循环中,那种自己想要赋予自身以力量的意愿早就已经被转变成孩童那无欲无求的玩耍了(das willenlose Spiel des Kindes)。还有海德格尔,在一开始的东西是畏惧,实存在畏惧中把它的“此在”当作在存在者中的负担而扛了下来,不过到了*终,则只是对“一切奇迹的奇迹:存在者是存在着的”这件事情的欢愉和感谢。正如在谢林那里,正是在自我否定中,理性才使得自己认清了它的那种真正的被安排下来的存在(ihr eigentliches Eingesetztsein),于是那种自身逐渐去蔽了的实存也认识到了,“放弃不是摆脱,而是交付”(dass der Verzicht nicht nimmt, sondern gibt),而且正是通过它的“牺牲”(Opfer),即“与存在者告别”,实存才能够在其自身变化了的关系中承担起“在守望中维护存在的尊严”的重任。――这种运动是在谢林的晚期哲学之中首先进行的,在这种运动中,那种自己想要赋予自身以力量的主体性正是通过对其本身是无力的经验而获得了对其自身的真正的理解的。这就是谢林对当下哲学的真正意义所在,即对那个原本通过谢林而刻画出来的追问运动的亲熟,人们可以把这个运动的要素以及归属于这些要素的诸概念放置在各个情况中,以便能够真真正正地理解到那些伟大的后观念论者们内在的一致性。
我们先用下面的一些说明来预先解释一下本书的结构:谢林的晚期著作――正如所有观念论的文本一样――都是很“艰涩的”。谢林特别的难点在于表面上的非系统性的思想发展――谢林通常一段一段地“寻求着”始终更新了的观点和表述,还会经常跑题,经常突然地在单独的某一段话里概括出他的结论;于是,系统性的分析在大部分时候又会与具体的问题――或者是哲学史的或者是宗教史的方式――混杂在了一起。人们**眼几乎看不出他的内在起主导的系统性思路。为了克服这个困难,我们因此选择了下面这种方式:在本书的**部分中我们――尤其是通过对所谓的神话哲学和启示哲学导论的阐释――先以其辩证相继的步骤展现出我们上面所描述的那种“晚期哲学的追问运动”。在这部分中,我们将会揭示出谢林晚期哲学的基本概念的内容和意义,特别是否定哲学与肯定哲学的划分。由于我们在这里处理的问题本身的缘故,或许这一部分并不太好读,但是它却包含了本书的“系统性的核心内容”。我们将会在开头的地方就提出这些内容,以便使读者们能够从一开始就对“谢林的晚期哲学究竟在处理着什么”这个问题心中有数。
在第二部分中,我们将处理谢林通向晚期哲学的发展这个主题。相比与通常的谢林研究会把谢林描述成“德国观念论的善变者”(Proteus des Deutschen Idealismus),本书将试着描绘出谢林那令人吃惊的直线式的整条发展路径――从他**篇公开发表的哲学作品《论哲学的一种普遍的形式的可能性》开始,因为在这里就已经存在着自我中介的根本问题了,而这表现为谢林对无条件性(die Unbedingtheit)的追问,*初本原的形式和内容在这个无条件性中是同一的。这个追问在他思想发展的过程中渐渐变得尖锐起来了,在他大量的论述中――在这些论述中各种理解纯粹的主体性的途径,譬如理智直观,都被证实为是不充分的,在这种激化中,他的晚期哲学的范式就渐渐成型了,作为从否定哲学导向肯定哲学的运动――谢林自己在(这一部分第四章所处理的)“对纯粹理性的哲学的展现”中把他自己之前的看法都归入对理性的追问进程的系统性展示之中了。同时在这个思想发展史的关联中,我们还将处理谢林自己针对费希特和黑格尔而划出的界限,因为谢林的思想发展同时也是一个对那两位主要的观念论者的思想一边克服一边整合到自身思想中的过程。这一部分的结尾是对谢林哲学与所谓的“晚期观念论者们”的哲学的差异性的一个提示。这里的目的是反驳完全统治着当今谢林研究的一些说法,譬如谢林是那个由I?H?费希特和Chr?H?魏斯所集拢起来的运动的“***”。但是根据相应的文本分析――还有信件的内容――来看,谢林认为“这些先生们想的东西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也就是说他们想复原黑格尔,而这正是为谢林所严格拒斥着的事情。
在解释了谢林晚期哲学的基本观点和形成过程之后,我们终于可以在第三部分中具体地分析谢林关于创世和宗教史的哲学――《谢林全集》*后四卷的真正内容――的意义了。这部分的内容主要在于,我们虽然在**部分中曾经就其本身刻画出了那种理性的追问运动,但是现在我们可以把它放在其与世界历史相关联着的特征中分析着展现这一运动。“晦涩”的潜能学说表明了它是一种先验的范式,理性在这种范式中思考出了它的那个无法把握的根据:上帝,从这个上帝出发,理性意识到现在它被指任去构建理念性的宇宙了。但是这种理念上的创世又会被“堕落”(Abfall)给扬弃掉,在这个堕落中,自我作为想要成为全权授权者的**意志就解除了客观理性的力量。这个堕落的意义就是中介:辩证的历史的发生就引导着自我――它在**的意志这件事情上失败了――返回到对那个先于一切通过自我发生的对现实性的设定的理念世界的先行性的认识上了(zurück zur Einsicht in die Vorg?ngigkeit der ideellen Welt vor aller Realit?tssetzung durch das Ich)。自我由于承认了理性和理念的世界,于是它就被绑回到了本源上,从这个本源来看,理性始终早就已经自己把自身设定成理念的宇宙了,由此这个自我的返回就完成了自身。这种历史图景――对我们来说显得有些陌生――是*后一个规模庞大的历史形而上学,谢林在这种历史形而上学中试图借助于观念论式的辩证法来阐明基督的救赎事件。
在第四部分中,我们将考察一下谢林晚期哲学的历史意义。谢林晚期哲学直接的历史影响是不大的,但是他在“主体性哲学”的发展内部中的地位却是非常重要的。在这个主体性哲学的方向上,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克尔凯郭尔、尼采和海德格尔在体系上的观点了,而他们都会让我们注意到谢林晚期哲学的意义。我们对他们的思想运动中的相似处进行了比较,这首先是为了能够在彼此参照中更好地阐明谢林和那些伟大的后观念论者们的思想,其次也是为了考察一下“主体性哲学”在*近一百年中发展的整体意义。本书的*后一章“‘主体性哲学’的辩证式的自我克服”也就是出于这个目的而写就的。我们想要的并不是一种从一开始就毫无希望地对观念论式的历史方法学的复建,而只是想要指示出那种主体性的自我克服在历史上自身呈现出来的诸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