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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忆蜀葵(当当全国独家 精装珍藏版  茅盾文学奖得主张炜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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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忆蜀葵(当当全国独家 精装珍藏版 茅盾文学奖得主张炜自选集)

  • 作者:张炜 著
  •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 ISBN:9787505747494
  • 出版日期:2019年10月01日
  • 页数:352
  • 定价:¥68.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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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
    《能不忆蜀葵》讲述了两个好友截然不同的命运,深刻地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对于精神大地的渴求。一对少年挚友,在开满蜀葵花的山村,曾度过了充满纯真理想和艺术激情的一段少年时光。后来他们都成为职业画家。一位循规蹈矩、孜孜不倦,一步一个脚印成绩斐然;另一位则放浪形骸、痴狂无常,一度放弃艺术下海经商。*终他们在不同的意义上都失败了。 张炜在此集中精力塑造了一个复杂的艺术家形象:一个具有破坏与创造双重能力的天才加庸才,一个极为世俗又极为超拔的人物,一个明朗更阴沉、一言难尽的角色。“他让自己付出了代价,因为他所面临的时代是毫不含糊的。”
    文章节选
    {.卷一.}
    挚友

    桤明心里明白,他从来没有像爱这个人一样爱过任何人。牵挂,有时甚至非常想念。但他也知道这人罪孽深重,差不多算得上一个恶棍。不过他平时想得更多的倒是对方的朴实诚恳;还有,这个人的迷人之处、他的才华……桤明对这些判断从不怀疑,只是有一个小问题常常要鲠上心头:对方到底是挚友还是敌人?一回到这上边就要手心冒汗,就要想起那句耳熟能详的老话:“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算了,如今早离开了血与火的拼争,敌友之争已不再迫切,大家都跌跌撞撞进入了消费年代。问题是现在,是这个**的下午,那种长长的思念又变得强烈了,简直让他什么都做不下去。妻子路鹿全无察觉,她多半天都蹲在地毯上和儿子玩,两个人一直咕咕哝哝。后来可能谈到了“崇拜谁”之类的话吧,只听儿子突然提高了嗓门说:“我崇拜的人都是外国的,说了你也不知道。”路鹿笑吟吟的:“本国的呢?比如你认识的?”一阵停顿。儿子好像在做一个艰难的选择:“非要挑一个不可,那就……淳于阳立吧!”
    桤明像被人从头顶那儿击了一下。母子俩头拱头玩起来,路鹿的屁股一直朝向他。傻气,没有一丝悟性,到现在还是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样。桤明的思绪又闪回到十几年前—那时她是书店里的一个营业员,当年有多少街头的痞子、衣衫不整的“爱书人”溜进店里缠磨,她就是看不出名堂。她站在那儿,满怀热忱介绍画册啊传记插图本啊,对迫在眼前的危机视而不见。当然了,自己也是这些顾客当中的一员,不同的是他每次都远远站着,焦灼而腼腆。有一次他看出了她的嘴角有些歪,就忍不住回去告诉了好友淳于阳立。对方马上兴奋起来,当场就出谋划策如何如何,还大喊大叫提供了一个**的偏方。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整个过程真可谓历尽波折—他经过多少努力、折腾了多久才算遏制了那个家伙的“亲自出马”。难忘那些初夏之夜,那些仅仅属于他和她的、踏来踏去的小路。*终他不知鼓了多大的勇气才勉为其难地实践了那个“偏方”:瞅准一个机会拥上去亲吻,用力,持久,忘我……这一下她的嘴巴总算不歪了,成了多么**的一张小嘴。婚后桤明把淳于阳立的“理论”透露出来—说她当年嘴巴的缺憾完全是矜持和紧张所致,一经异性亲吻,局部肌肉随即放松,整个人也就落落大方了。路鹿一阵惊骇:“老天,你们懂得可真��!”
    桤明那时觉得路鹿像一个透明的婴孩,一只羔羊,注定了要让自己一生牵引。这种柔情和责任多年来烘烤着他的胸廓。也许就因为一开始淳于支持了他们婚姻的缘故,路鹿对这个人始终充满了好感,一直非常信任。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人会走多远、有多么荒唐;更不知道丈夫身边有个**破坏性的家伙:除了自己跃跃欲试,还时不时地鼓动别人,婚前婚后都没有安分过。他会一连几个月去缠一个异性,即便没有得手,也会私下对别人说一句“收拾了”之类。他甚至会像魔鬼一样编造出一些细节。也就是前不久,他还溜到这儿胡扯了一大通—当时他知道路鹿在里间,就压低了声音对桤明说:“我身边的几个人都离婚了,有人已经是第二次了。嘿,这就对了,这多么好—整个社会都处于激活状态……”他说这话时紧盯着桤明,因为关键的一句说不出口,憋得脸色发紫。桤明说:“我不会离。”“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多么善良的人,这一点我们完全一样。我喜欢善良的人。”他在屋里急急走动,一边用眼角瞟着桤明。只一会儿他的眼睛就蒙上了一层泪花。桤明因为这种谈话尖利的内容而激动,一颗心怦怦跳。淳于阳立走着走着站住了,猝不及防将他挤在了墙上—当时桤明的脑子还没有转过来,对方突然就按住他的额头亲了一下,然后飞快转身,几乎是跑着出去了。
    桤明记得那一次路鹿从另一间屋里咚咚跑出,盯一眼离去的淳于阳立:“他怎么了?你们吵架了?”桤明摇头。他不愿说什么,因为小猫可听不懂狮子和狐狸的故事。他怔了一会儿,擦擦脑门。
    桤明那一次没有怪罪朋友。因为没有办法,他这人就是这样,常有一些特异的冲动。这个人在那一瞬间其实是*好的人。即便是鼓动别人干坏事,也直爽,干脆,而且总是有独特的方式。与自己一样,淳于从事西画已经二十余年了,少不了也沾上一点外国人的毛病:哆哆嗦嗦。艺术家嘛。桤明可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因为那时他们都心怀了自己的一点秘密,既心照不宣又鬼鬼祟祟。
    时间多快,转眼又是好几个月过去,他们竟然很少见面。而这在过去是不可思议的。好像这么多年两人一直走在同一条路上,如今走着走着来到了一个岔路口……桤明对路鹿说:“他很可怜,很痛苦。有时他真不知该怎样做才好—人一怀疑自己的事业就会这样。他现在终于变卦了,他已经不再画画了!”路鹿的大眼一直盯着他。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回想起来,即便是*危厄的时刻,桤明首先想到的还是怎样援助淳于阳立。记得许多年前的一次“严打”,淳于阳立因为被人诬告,不得不东躲西藏了好一阵子。因为一连几个月不见踪影,桤明还以为他真的进去了。那些日子桤明恍恍惚惚,路鹿说丈夫的半个魂魄都被带走了。实际上他比她说的还要严重。路鹿说:“淳于啊,天哪,怪可怜的。”她快要流泪了。那真是期待和煎熬的日子,桤明的世界突然变了:没人来玩,没人来搅闹他,电话也减少了十分之九,画布上的油彩焦在那儿。
    他利用那段时间里好好回想和总结了一下两人的关系。二十多年了,风风火火,竟然没有时间静下来想一想。他们怎么结识,又怎么走到了一起?心底埋了一根多么粗的弦,它很长,很深。他平时真是不敢拨动……二十多年前,那时的每个季节、每**对桤明来说都糟透了。他长到十二岁了还没有见过父亲,原以为自己没有父亲呢,后来才知道人在冤狱里。母亲给他看父亲的照片,流泪。他比着照片,再加上想像,画了许多张父亲。那是个多么英俊的男人。好不容易等到父亲放出来,**次见到的真实模样把他吓坏了:皮包骨头,两眼发尖,永远胆颤心惊。不过这时他总算有机会把一大叠画稿交还本人了。桤明永远记得父亲那双伤残的手怎样触摸这些画,记得纸的沙沙声。他从父亲的眼睛里读到了一份惊喜,还有绝望的允诺:那就画吧。
    那个春天他十七岁。当时他正读初中三年级,而且再也没有希望跨进高中的门槛了。因为父亲的缘故,他只被应允读完初中。他和同学们常常看到父亲和另外几个人被民兵押着从学校门口走过,去一个工地。那时整个校园里没有人像他这样沉默,因为他没有希望,没有朋友。谁都厌弃他,谁都可以嘲笑和欺辱他。他的心里像闷了一团火药。他一辈子都会记得这样的情景:黄昏时分走出校门,刚离开别人的视线,他就按紧书包跑到林子里,站在一条偏僻的小路旁。他在那儿张望。这条通向远方的小路与他熟得不能再熟,让他生出许多幻想。因为从这条小路上走过的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谁也不知道他是谁,这些人也就不可能厌弃他。他会遇到一个人,会相互攀谈,会成为朋友!就是这个念头让他心头发烫,脸色彤红。他一个小时连一个小时站在路旁,眼巴巴看着。一切都是令人兴奋的,那个人的模样、说话的语调……一个又一个人走过来又走过去,可他始终没有勇气上前搭讪。他只怕到了那一刻自己会交出成吨的言辞。结果他一次次摸黑从小路旁返回,悄悄溜进屋里。母亲摸摸他的额头问哪去了?他不说话。那种渴念**比**强烈。那条小路上的人匆匆来去,根本不想停下来说一句话。唯有一次是个例外:那是个一拐一拐的少年,少年走到身边时看过来两眼,几乎就要停下了。这眼睛真亮,看得他脸颊灼烫。可是他刚上前一步,那个拐腿少年马上慌慌逃去了。
    也就是这个春天,淳于阳立出现了。桤明记住了这**的每个细节:天一大早他就被人喊着上路了,传话的人先找母亲,说有个外地人来找你儿子了—他慌慌张张赶到小城,咬着牙推开那扇门。他很久以后都能想起那**是怎样掩饰着自己的惧怕的,进门就像个木头人一样矗在对方面前。他从未遇到这样的人:豪情万丈,神采飞扬,像是带着神秘的使命从上界下凡,打捞另一个沦落尘世的异人来了。据说他从指导过桤明的画家那儿看到了十几幅习作,看着看着浑身战栗—“我毫不夸张,这是战栗!我边看边问,这个人在哪里?我的感受都写在当天的日记上了,我写道:这个人有一颗怎样的灵魂?”
    那天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淳于阳立自言自语来回踱步,有时又伫立窗前不发一声。当时他们是在小城*好的一家小旅馆里,身着制服的女服务员在门口探头探脑,淳于阳立像是后脑勺上长眼,马上大喊一声:“给我们拿包好烟来!”桤明从未吸过烟,淳于就大嚷大叫把烟塞到他嘴里,又给他点上。
    他们在一起待了三天,几乎没有时间睡觉。桤明因为总是不说话,多次受到埋怨。有一次淳于坐在床边凝视他,突然紧紧咬住了牙关。桤明慌慌回避,正想找出一句合适的话,对方却一下拥抱了他,双手拍打他的后背:“我们是怎样的人哪!我们一旦相识就不会分开……”说到这儿突然满身抽动,口中急促喘息,把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吐在桤明耳廓里:“我是一个……天才呢!”说完这句淳于飞快松手,跳到了一边,两眼四下睃巡。桤明马上看到了一个惊慌万状的人,这使他好奇,吃惊不小;同时也很快明白:对方刚刚吐露了心底的一个秘密。

    淳于失踪那些日子里,路鹿曾问:“如果淳于进了监狱,让你去陪他,你会吗?”“会的,我会带上画笔去。”说这话时他心里
    难过极了。因为他当时真的认定这家伙进去了,而且正承受无法承受的那一切:犯人要**到晚做活,日复一日,淳于*怕的就是这个。当然,他以前也对桤明说过:我们这儿的画家啊,还想成为大艺术家?下辈子吧!真是一帮庸才,什么苦难也没受,哪怕进一次监狱也好啊!哪怕这当中出一个同性恋也好啊!淳于的激愤,他的失望之情,当时算得上溢于言表。桤明想:好在这回总算了却了淳于的一桩心愿,怕只怕这事儿太突兀了,让他受不了。桤明那时觉得十几年里还是**次陷于这样深长的焦虑—那边的电话永远没人接,几个朋友也变得无影无踪。要知道淳于可有一帮两肋插刀的朋友,真想不出他们这些天里是怎样过的。让桤明不解的是这些人竟然也一块儿失踪了。哪里也找不到,像一阵风吹光了。深夜睡不着,桤明就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他那些朋友会不会也受到牵连,有案底在身呢?如果那样就糟透了。那等于“蓬啦”一声,一座友谊的堡垒坍塌了。
    路鹿上班前在镜前看她洁白的牙齿,又端量侧影。一举一动桤明都看在眼里。乳峰是有的,臀部让人想起琵琶腔子……就在那些天里她回家告诉:经理任命她为助理了,这下真的可以离开乱哄哄的柜台了。几天之后她又说:“经理真有意思,提议让我和他‘网上聊天’哩。”桤明当时无语,只在心里感慨:我可受了不少苦,我从小倍受人生的煎熬,孩子他妈,你就让我省些心吧,别再让我的白发为你而生!记得正是那会儿门铃响了,路鹿先一步去开门,刚开了一道缝就有一个纸条塞进来。来人却转身跑掉。“怎么回事?”路鹿横竖看不懂那条子。
    巴掌大的一张纸上有一个不规则的圆圈,上方是飞翔的三两只海鸥,下方是一丛盛开的蜀葵。一个叹号。没有字。“怎么回
    事?”路鹿眨巴着长眼睫。他收起条子说:“没什么,你上班去吧。哦,把儿子照顾好。”后面路鹿说了什么他听不清,只听到了“哧”一下拉合呢裙拉链的声音。很好,拉得严严的。我得走了,我有了一个压倒一切的问题,这真让人陡增探险般的快乐—主要是幸福。桤明匆匆打点了一下,提上一个圆筒形的旅行包。“你可要带上画具啊!”路鹿的语气充满了悲戚。桤明笑了,“他没有被抓,这王八蛋正藏在一个地方呢。我得走了,你别声张。”路鹿“啊、啊”叫着,瞧她仰脸看人的模样。一个金娃娃,多么洁净,舌苔不厚—她这会儿心情也陡然好转,变得喜气洋洋了。
    桤明要乘车去火车站,由那儿去半岛东部的小城,然后再改乘一段郊区汽车,进一个码头坐船。大约是半个多小时的水路吧,都是缎子一般的渤海海面。他以前去过两次,两次心情都好极了:只一会儿就能抵达那个小岛,看到一片片海草房子。海鸥叫着,灯塔耸起,房子四周开满蜀葵。岛上的男人大多出海去了,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大姑娘小媳妇,她们与世隔绝,扎着半个世纪前的油亮大辫子。不过这次桤明一出家门心情就沉重起来,*初展开那张纸条时的兴奋很快消退了。他在想一个严肃而又迫近的问题:
    我现在去探望的人,真的是一名潜逃犯吗?
    车子摇摇晃晃往前,包裹里透出阵阵火腿肠的香味。他不记得装过这一类东西,那肯定是路鹿掖进包中的。他相信那家伙总是惹人注目、使人怜惜—记得有一次和淳于一起到少儿美术班去,刚进门不一会儿那些小孩子们就扔下自己,只满脸惊喜盯着身边这个人。瞧瞧吧,这是个什么时代,我们的后一代都崇拜起了流氓阿飞、各色骗子,顶多也是些无根无柢的花男绿女—这可怎么办?做长辈的如果为此沮丧,那就打谱生一辈子闷气吧。
    再说责任也不尽在孩子,瞧他们多么小,呀呀学语,一个个长得白生生的,就看我们怎么指教了。其实淳于他们更多是博得了同代人的赞许。“说到底,我们都是一群自做自受、同时又是备受捉弄的人。”

    桤明不会忘记那个炎热的夏天。许多年后海岛之行的每一个细节仍旧簇簇如新。他做梦也想不到那个令自己牵肠挂肚的人会在这样一个地方逍遥,真是以逸待劳。说起来没人相信,他在短时间内已经深深地取信于左邻右舍,天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旁边几幢小屋的主人都像珍藏宝物一样掩饰着他的踪迹。好在他本身如同一只臭鼬,那气息让人不难寻觅。桤明只凭夏风中摇曳的蜀葵就能够摸到那两扇洗白的门板,谁知刚刚挨近就有猎犬狂吼,接着隔壁一位银发老太太手持捶衣棒走出。“我找一位姓淳于的人。”老太太闭上眼睛:“那是一间空了百十年的草料房子。”桤明摸着纸条又不敢拿出,“可是,可是我来过不止一次啊。”“报上姓名来吧!”他一报姓名,老太太立刻睁开深潭般的双目:“俺家泥娃不认得你呢!”正说着,桤明觉察到密挤的蜀葵棵里有个人影,那人在哜哜笑。桤明骂了一句。
    淳于阳立绷着脸走出来。他穿了一件花衫,刚刚理了发,上唇没有剃净的几根胡茬翘着,让人想到豪猪的箭刺。桤明还没开口,对方却立起手掌往前一推说:“免谈。”尔后一个转身隐于花丛。桤明刚尾随他进了海草房子,他又“嘭”一声反手关门,大口喘息,怪笑。“你这个家伙让我找得苦极了。我一直以为你进去了。”淳于两手抱在胸前,眼角斜着,“你当然是愿意如此的。”“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就这样揣测我?”淳于马上和和气气,拍他的肩膀:“算了算了,我在说你的‘潜意识’。你胸口里的一个小角落里可能会有这种打算的。”“胡说八道。”“算了算了,我说过那是一种‘潜意识’嘛,你当然不会知道。”
    桤明转身端量这间屋子。如同过去一样,他人到了哪儿都弄得脏乱可怕:随处扔满了果皮鱼骨之类,灶间里的一口大锅黑洞洞敞着。那个足以睡下十几个人的大炕堆了黑乎乎的棉被,让人想到冬天。光线很暗,窗帘低垂。桤明去拉帘布,对方马上阻止。这多少让桤明想到目前的处境。他忍不住要把一路泛在心中的那几句话吐出,又不知如何开口。踌躇了一会儿,桤明说:“你常常突然就失踪了。可是这一次竟然……”淳于马上跳起:“你是把我当成了一个罪犯?”“还没有。我只不过想问一问。我知道那些人是会搞错的,他们常常搞错。”淳于面红耳赤:“你压根就不该问!我们认识多久了啊,我们差不多是穿开裆裤的朋友,你这样问不是侮辱我吗?你*知道我的痛苦是什么:朋友的误解!”桤明知道这次是一个女模特儿告发了他。不过桤明还是认为自己有理由相信*基本的东西,丑陋与暴力,它们大多数时候仍然有一条分明的界线。他决定暂时不去讨论朋友的案情,因为该明白的迟早会明白。他只想知道这个从不安分的人是怎样呆在小岛上的?
    淳���阳立躺在炕上与桤明说话。“他们还想逮我?白日做梦去吧。对付他们的办法只有一个:沦落民间。过去他们有一个好方法,叫做‘发动群众依靠群众’,这些年不再用了。那咱们就用起来。你瞧我和岛上的人民多好,我和他们真正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啊!”桤明问:“这儿空荡荡的,有吃的东西吗?”淳于阳立拍腿:“你是说‘给养’?这怎么会缺呢!你呀,你说到底*缺乏的还是民间知识。这些说得再多你也不会明白,跟上慢慢学吧。”
    桤明知道岛上这处小房子是淳于三年前买的。起因是他的一个学生来到了这个地方,回去就说找到了世外桃源之类。他从艺术学院毕业之后当了一年中学美术教师,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学生,这使桤明自愧不如。他让几个弟子喊桤明“师叔”,十分认真的样子。房子买下了,淳于取名“暄庐”,说要把每年里的大部分时间花在这儿搞艺术。只有桤明知道这不过是一时兴起,日后并不会实行的。他在那座城市里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再有一辈子也做不完。桤明估计对了:三年内淳于阳立只来过暄庐一次。
    淳于这会儿躺在炕上,得意极了。原来他这次来岛上化名“泥娃”,还冒充一个无所不能的串乡艺人。在这个边缘小岛上,渔民们*喜欢的就是各类身怀绝技的人。比如说鼓书的盲人、爆玉米花的、气功师、割鸡眼的人,只要他们一出现就会引起围观。而淳于自吹自擂,说自己是一切民间艺人的总和:会医小病小灾,会说说唱唱,但就是不会描描画画—“谁要想画个人像之类的事可别找我!”来岛上没有几天,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犯了急病,疼得在街口乱滚,正好被淳于遇上了。围观的人亲眼目睹了奇迹的发生:只见淳于在病人身上按着,只一会儿功夫,那个滚得浑身白土的人就破涕为笑了。

    桤明在岛上呆了两天,然后就要离去了。悬念既释,剩下的只是无法忍受的捱和等。淳于不让他离开半步,说:“我是多么想你啊,除了你我谁都不想。”“那你这之前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我的天,傻瓜蛋才会打电话,电话一通,那些家伙就会顺藤摸瓜。他们别的不行,偷听别人说话可算是老行家。如今的逃犯十有八九要毁在电话上。”桤明听得后背发凉。他问家里人知不知道?淳于咧着大嘴:“我让朋友传个口信,让他们等到解除警报的那**。”“什么时候解除?”“很快。”桤明一开始不解:为什么一个人既要销声匿迹,又要在岛上弄得如此风光?看来对方就是这样一个人,至死都需要有人拥戴,至死也改不了爱出风头的脾气。在这个弹丸之地,一个不足百户的小小渔村,他当然很快成了名人。他给老婆婆们讲些岛外轶闻,还为一些患搔痒症和痛经的妇女拔拔火罐。全岛只有一处“歌房”,他也就成了那里的常客。
    桤明再三辞行,*后被应允只呆*后**。淳于嚷着:“我们有多少话要谈。难道这不是天赐良机吗?想想看,自从你功成名就之后,就再也不能促膝谈心了。这真是时代的悲剧!我们有了隔阂,尽管无数次想打破这隔阂,结果还是白废,有时可以说是功亏一篑……”
    桤明看着这双沉沉的眼睛,心软了下来。他无论如何没法否认对方的真诚。“可是,可是我也算不上‘功成名就’啊。”淳于摇头:“这就是你的可爱之处了。我多次对别人说过,谁也没有俺那老桤明可爱,天真得像乡下女孩儿……我今天不得不郑重告诉你一句: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成功者。瞧你一口气得了多少奖,艺术大奖啊;还有,你的画集也印得厚墩墩的。你难道没有偷偷溜进****的那些画廊?你看到自己的一幅画被标上了天价,心里果真就没有嗵嗵跳?”桤明当然听得出这些话别有寓意。他懊丧中真想替对方说出来:如今那些满天飞的各种“大奖”十有八九是闹着玩的;至于标了天价的画嘛,它们要么一辈子呆在墙上,要么干脆在某**被心烦意乱的主人揪下来扔掉。*后桤明忍了忍,没有说什么。他只想早些离去。后来他问:“那伙朋友呢?他们都来过吗?”淳于阳立唇上的几根胡子倏然翘起:“这你放心,他们恨不得为我跑断了腿。是我阻止他们来的,我告诉他们:各忙各的去,别耽搁了大好时光。不过我知道他们不会安生的,他们已经在城里行动起来了……”
    夜晚的海风吹得人身上发酥。淳于说服桤明到岛上**的歌房里走走。可是他们刚要出门,一个中年妇女就领着女儿进来了。姑娘二十多岁,胖乎乎的,肌肤晒成了红色,在时强时弱的灯光下泛着蜀葵花瓣的光泽。她穿了浅绿色半长裤,一件印了西瓜图案的汗衫,一进门就弓着腰。“这不,肚疼病又犯了,快给她治治吧!”中年妇女一边说一边把姑娘往炕上推。淳于毫不犹豫,挽挽衣袖就凑过去。可他的手撩动姑娘汗衫的那一刻又缩回来。他看着桤明。妇女拍着手:“快呀,治病要紧。”淳于垂下头:“早不病晚不病,偏偏是……”他只一下就揪开了姑娘的裤子,按
    起了她的腹部。
    等到姑娘病情缓解离去时,已是一个钟头之后了。淳于在整个治病的过程中满面红光,不时瞥桤明两眼。桤明知道这家伙做下乡知青那一阵当过两年“赤脚医生”,这使他一辈子都有了炫耀医术的本钱。由于他博闻强记,并能将知识不断更新,所以近年来不再宣扬当年的“一根银针一把草”,而是经常提到“内分泌”和“基因疗法”之类。有一次桤明亲眼见他与城里一个**的外科医生争论生理解剖方面的问题,差点把对方气死。他事后嘲笑
    那个人说:“懂个屁!别以为喝了几天洋墨水就一通百通了,实际上知识面窄得很。他们弄到*后连睾丸叫‘蛋’都搞不明白!”
    这个夜晚尽管迟了些,他们还是去了歌房。桤明一迈进这个灯光忽明忽暗的小屋,立刻觉得气氛有些怪异。屋里人很少,既没有喧嚷,也没有嗡嗡大作的音乐。这里无一不透着乡间的淳朴。
    瞧那些来唱歌的年轻人姑娘居多,一个个坐在长凳上,额头汗浸浸的,正害羞呢。她们推推搡搡,谁也不抢先拿起话筒。一旦唱起来除了偶有跑调的毛病,声音也算醇厚。淳于不失时机为她们叫好,还一会儿从暗中拖出一个姑娘跳舞,一边跳一边鼓动桤明:“你还呆在那儿干什么?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他搂抱舞伴总是太紧,姑娘哜哜笑,躲闪,他就喝斥她们。淳于跳累了就接过话筒教别人唱歌,那一脸肃穆让桤明吓了一跳。说实在的,那个大粗嗓子怎么也说不上有唱歌的天赋。桤明觉得他太过分了。淳于对她们教训得十分具体,说:“告诉你们吧,发音,嗯,主要是发音,‘好一派北国风光’—*后发‘光’吗?不!你们要发—‘昂!昂!昂!’你们赶紧试试!”
    在满屋“昂昂”的时候,淳于与一溜姑娘坐到了长凳上。这家伙攥着一根姑娘的长辫子说:“在俺老家,辫子*粗的姑娘叫‘小香’……”被他拨弄辫子的姑娘对其他黑影中的伙伴说:“我该洗头了。我的头发可真脏气。”不知从哪个话题绕到了**的问题上,淳于阳立站起,说吃药、不吃饭,这都不是姑娘家该做的—“到了这般年纪,我是指情窦初开的时候,该做做**功了!”他在一道道好奇的目光下向前伸出两臂,撅臀探头,像游泳一样划动两臂,随着收腹,嘴里发出“噗、噗”的声音。他怂恿几个姑娘跟上做,还进一步鼓大腮帮子发出“噗噗”声,“做呀,不害事的,噗!噗!”
    桤明心里发酸,实在看不下去。*后桤明上前揪住了那只像母鸡翅膀一样扑动的胳膊,对在他耳朵上说:“天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直到离开海岛,桤明*终忍住了,没有问一句案情。他知道任何一句过分的关切都会引起对方一场勃然大怒;相反,当别人闭口不提的时候,这个人反而会主动说出,并且不厌其详。事实上也是如此:淳于阳立*后憋不住了,躺在炕上咕咕哝哝,说今后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于那个“小家伙”的背叛与诬告;更严重的问题是—诬告者本身的**与幸福从此算是丧失殆尽了。桤明听得明白,心中不由得惊呼起来。原来是她,与淳于来往多年的那个模特儿在告发他。据淳于说是她的贪欲突然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无法满足,就让威胁变成了行动—“我呢,也只好跑了!”桤明这点上并不怀疑淳于的话,因为他对那个女人也算认识。那当然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女人。桤明觉得可笑的是他将其称为“小家伙”,她从年龄到体态都不能说小了。没办法,只要是淳于爱上的人,都一律享有这个称谓。桤明忍了忍,还是问:“你为她担心什么呢?”
    “事情不是明摆着嘛!她这样做了,算是彻底伤了我的心,一份感情也就毁了。她有**必会后悔……还有,尽管我再三叮嘱我的那些学生,让他们千万不要伤她,可怕就怕我的话不起作用啊!只有你知道那是一帮什么朋友,知道他们的忠心和能量。他们的心胸有时也不宽,哪怕动一动小拇指,她也就招架不了……”淳于阳立踱到窗前,望着海中的灯火。
    桤明完全想像得出那一帮人在这个月份会有多么匆忙。毫不夸张地说,这可能是一场集体复仇;还有寻找各种渠道疏通关系,*终从荒岛上接回他们的老师。他们可能也像自己一样,在想像中过分夸大了淳于的流亡之苦。其实这家伙的确拥有一个天才的能力,即能够从任何一种环境中呼吸到欢快的空气。他太善于享用和发掘快乐的资源了。
    淳于说:“老桤明,这儿比高更那个塔希提岛更好。你这时能想起老高更笔下那些肥嘟嘟的女人吧?生命力啊,健康啊,阳光啊,这些好东西在小岛上一应俱全。看看城里那些小无赖写的言情小说吧,动不动就‘酥胸啊,酥胸啊’—昨晚你亲眼见了,酥胸还不有得是吗?她们从里往外健康,都是白砂上烤过的,你只要凑近了就会嗅到馍馍出锅那样的香气!这就是生活啊,我的小岛啊,它只有一点五平方公里。妈的,这回还得让我感谢公安局呢!”他说着激动了,又开始在屋内来回奔走,两只手掌与胳膊绷成了直角,一挪一挪,像两只熨斗一样熨着空气。
    “可是,”桤明抿抿嘴,“这也毕竟耗掉了时间。你不应该再荒废了!”淳于跳起来:“什么?我荒废?天才也会荒废?!”他迈着碎步冲进一个角落,唰一下抖出一个破帆布口袋,举了一下又放到地上。他伸出脚把口袋一丝一丝推到桤明跟前。桤明真有点不敢低头去取,像面对了一堆炸药。那里面鼓鼓囊囊会是什么?是三大叠素描本子。桤明捧到怀中才感到它们是多么沉重。一页页翻下去,一颗心很快跳起来。只一眼就可以辨析的杰作,不折不扣的灵感与沉潜—这二者在纸页间的**结合。海腥气,新鲜逼人的风,老朽的木船,赤裸的姑娘—桤明又想起了淳于赞美岛上姑娘时的口气,这时才明白那是出于对生命质地的深刻理解。多么流畅的线条,她们的憨稚可掬与羞涩顽皮只几笔就纤毫毕现。这是一个永远能够捕捉新意的老手,这只手可以无数次探访而绝无重复。桤明的目光转向了窗户,无言以应。勤奋,挚爱,轻易把人击中的情感的力量—是这些一再挽留了自己,使自己难以弃他而去。这一次也将和从前一样,让他与这个十七岁结识的挚友愈加亲密,不再分离。他将忍受下去—也许世上一切杰出的友谊总有类似的容忍的经历。是啊,在这个污浊无信的城市里,还有什么比人的才华更加楚楚动人,比夺人的个性更有魅力呢。桤明的汗水从额上滚落,一张嘴竟有些口吃了。思绪飞得可真快,他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孤零零站在林荒小路上,等待一个陌生的挚友。

    总之那次海岛之行隐隐加强了一个约定:他们会永远相知和信赖,携手共赴一个未来。未来是什么?是两个大艺术家的登峰造极。尽管桤明也窃窃担心,担心那个高峰之巅总是狭窄的,而这个脾气怪倔的人又是出奇地霸道,稍不顺遂就会一把将自己推下去。到那时一切都晚了,自己会跌个粉身碎骨。
    桤明的忧虑并非没有根据。事实上正是对方的行为引起许多可怖的联想。他想念,但又害怕。有时深夜睡不着,他摸着胸部问道:这就是书上所说的“畏友”吧?他不敢肯定,因为他知道与之相连的另一个词是“诤友”。而那家伙唯我独尊,是**“诤”不起来的。
    教训很快就来了。那次从海岛归来不久警报就解除了,淳于阳立又大模大样出现在繁华的街头。那个反诬他的女模特儿倒是无声无息了。淳于对她的评价既哀伤又简洁:“有什么办法,她自己动手砸了自己的饭碗。”天渐渐冷了,淳于阳立在画室里把暖气开到了*大,还启动了电光假壁炉,使整个房间热烘烘的。桤明去画室时见他穿了黑色高筒大皮靴,口叼长杆烟嘴,觉得真是别扭。来这儿的妖冶女人可真多,她们一个个穿了小皮短裙,围着淳于说话。下小雪花了,桤明真为姑娘们的打扮担心。淳于说:“这你就外行了,她们有小羊羔皮衬袄呢!”姑娘们只要靠近桤明一点淳于就沉下脸,有一次还失了态,大嚷:“你们啊,你们知道小心就晚了—那些看上去和蔼可亲、沉默寡言的人,其实都是些阴险的家伙!”*后又加一句:“我说这话都是有根据的!”
    桤明受不了淳于画室里的气氛。这人太过分了,当着朋友和学生的面嘲弄他,有时连名字也不放过:“我认识省城一位老作家,那人也叫‘桤明’。你们看,老作家半身不遂了,不中用了,这儿就有人把他的名字偷来了—连同名气一块儿!”众人大笑。桤明气得头都发懵。他真想告诉大家:自己的名字是母亲取的,那时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省城老作家。但他后来还是忍了,因为他明白种种解释都是多余:这个人存心要开恶意的玩笑。
    大约在夏末秋初,也就是淳于从岛上刚刚返回的时候,桤明有几幅画被人买走了。接着又有外国人来买他的画。那多少算一笔大钱。淳于不久之后知道了,对许多人都说:“那些资产**过去就是这样毁灭和腐蚀艺术的,看看吧,今天也没有例外。今天那些艺术界的小爬��、野心家,一个一个的鸟儿都翘起来了!”
    桤明不知该怎样对待这个人了。好像直到今天,他才算明白什么叫“爱恨交加”。如果把卖画的钱还给那个一掷千金的外国人,如果只有这样做才能重新赢回淳于阳立的友谊,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去做。深夜他为此痛苦难眠。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他骂了几句。路鹿爱抚他的手立刻停下。她凝视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说:“明!你不可以这样……几十年的朋友了,你可千万别这样啊!”妻子看不见他涌出的泪花。真是哀痛,还有伤感,中年人的伤感。他真正舍不得的是源于那条林荒小路上的情感和渴望。一个孤寂无援的少年在张望,这样一位少年也会—背叛?他不相信。记得淳于阳立回城后握着他的手,**句话就是:“我得回来!我想陶陶姨妈,想你!”
    陶陶姨妈是淳于母亲的远房亲戚,更是照抚淳于多年的保姆,先是与淳于合住,后来又独自买了房子。在半岛上,陶陶姨妈是淳于**敬畏和依赖的人。她远离故土跟随一个少年,直到今天,成为他不折不扣的亲人。桤明听到淳于将自己与她的名字连在一起,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回来马上有一场欢迎宴,全城所有的朋友都来了。陶陶姨妈从头到尾招呼主持,叫淳于“我的孩儿”,叫桤明“小桤子”。那是值得铭记的幸福。很可惜,宴会之后淳于的脸就阴沉沉的了,这是因为几个快嘴快舌的学生把桤明卖画的事对他耳语了。
    导致两人关系*终冰结的危险事件是春天发生的。桤明记得那天中午他正走在画院西胡同的桐花下边,看一只熊蜂怎样笨模笨样往花蕊里钻,突然被老传达叫了一声。一封来自某大**的信函,很漂亮,打开,是凸着洁白图案的一张硬纸片。看不明白,一色的花体字,穷讲究。但用了不到一刻钟,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得了洋奖。那是因为海外参展的几幅油画,或许还因为规模很小的两三次个展。总之,得了洋奖。没有奖金,只有一枚奖章。就是这样。桤明不事声张,可是三两天后城内城外的几张报纸都在显著位置报导了这一消息—当天桤明接到几个祝贺电话,其中一个只有呼呼的喘息,然后是重重扔掉话筒。
    桤明去过淳于的画室几次,都没有见人。有一次门虚掩着,桤明正要推门而入,突然从门缝塞出一张纸片,上面是几个大字:本画室恕不接待徒有虚名的骗子。
    桤明那一次退回来了。这一退好像从根上毁了他的勇气。但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关心来自那个人的消息。恰在这时候,他听到了淳于第三次从大展预选中被淘汰的消息。事情得到证实后,桤明气愤而又难过。那些日子他几乎一笔也画不下去。大约是一个月之后,淳于阳立有一次喝醉了酒,双腿一绊一绊摸上楼来,叫着:“我不该走错了门吧,这就是那个得了洋奖的府上?”尽管如此,两人还是有了很好的一场交谈。他们谁也没有提落选的事,倒是推心置腹,回忆了许多往事。淳于阳立*后沉默了。离开时,他不断拍打桤明的后背。
    后来又是一连几个月再无消息。可是说不定哪**,桤明的门又被一只狂躁的巴掌拍响了:当然是淳于阳立,仍旧穿了高筒皮靴,那神气就像敌伪时期的一个宪兵队长。
    王子与堡垒

    关于“淳于阳立是个天才”这个消息,*初是以耳语的方式在半岛地区传递的,尽管那时候唯物论者不遗余力批判“天才论”至少也有五十年了。消息初起时淳于不过十七八岁,还是个刚刚步出小山沟的知青。盛传期则在四五年后,是他美院毕业前后那一段时间。人们像讲一个神秘故事那样小声相告:“某某地方出了一个什么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人亲眼见他一口气背了三个钟头的唐诗,中间除了拾起杯子喝水从无停顿;要考大学了,别人都是吭吭哧哧背大纲,他嫌麻烦呢,取过厚厚的课本从头翻一遍,再翻一遍,整本书就背上来了。”“这孩子原是从江南一个大城市回乡的知青,在一个叫‘螺蛳夼’的小村当了两年赤脚医生,就有三个人在他手里起死回生。他喜诗文,爱画画,有**站在一个脚手架上正画红太阳,被一个人看到了。三天之后,一张纸就把这孩子调到了城里。”
    实际上淳于是被一家剧团借去画布景的。就在进城第二年,他从半岛一端赶到另一端,找到了桤明。那个场景,那些彻夜长谈,直到许久之后还深烙在两人心里。淳于后来对身边的人复述当年,每每引用这样的诗句:“恰同学少年……挥斥方遒!”围坐身旁的人一片肃穆,目光烁烁。这些人有的曾是他当年的学生,有的是闻名而来的崇拜者。他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走进了中年,肚腹微微腆起的大艺术家,一个智慧无穷的哲人—他们在长期的交往中已经谙熟这人的一切,像具有透视功能一般,即便在暗夜中也能洞察那颗心:出奇美丽又出奇善良。生了这样一颗心的人不可能是经验中的凡人;谁如果稍稍用平常心去对待这个人,谁就会犯下难以挽回的错误。
    淳于大多数时间是在床上谈话的。这张床大家是再熟悉不过了,黑灰色,一种*朴素的颜色;四个象足般粗重的床腿,一架超大双人床。因为主人一时兴起就要留人过夜,有时同眠者多达五六人,这样他们就不得不横卧床上,悬起的脚下再垫一条长凳。夜晚用来睡觉实在太可惜了,这应该是畅谈与倾听、领教与揣摸的时刻。寸金难买寸光阴,可惜这些人一到深夜眼皮就要打架,谁的鼾声响起,就要被旁边的朋友愤愤不平踹上一脚。这样相互监督和激励,至多也不过坚持到午夜三点:老师本人也要睡了。
    当时正是淳于阳立调入市美术馆的日子,单身,无牵无挂。他有两个学生都在市里上班,各自的本职工作干得松松垮垮,却像老师一样酷爱画画。他们一个叫“蛐蛐”,长得柔弱白皙;另一个叫谷昌,高大粗黑,被淳于喊作了“谷仓”。两人把大半业余时间都耗在了老师这儿,**不来就有些难忍。他们面对的除了光芒四射的才华,还有让人铭记在心的恩情—还是当中学生的时候,蛐蛐和谷仓分别因为钻女生宿舍和偷盗险些被开除。多可怕,*后连穿制服的治安人员也来了。那时他们真是恐惧、落魄到了极点。当时正是淳于老师为他们疏通关系,并在两个学生*沮丧的时候鼓励了他们,还请到教工宿舍玩,斩钉截铁一口判定:你们两人的毛病,说到底也是某些艺术家常有的毛病—恰恰是那些真正有所作为的人,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就要呈现出这类特征;这甚至也是****的一面呢。淳于的话让两人愣了半天,他们怯生生看着自己的手。老师始终热情逼人,*后他们也就坚信不疑了。
    蛐蛐和谷仓不断领一些人来。淳于的单身宿舍白天和夜晚都火爆极了。那些新来的人总是被这个一会儿疾疾走动,一会儿卧在床上的人迷住。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邋遢如此怪异的人,这个人有过人的机智和率真,时不时语出惊人:一会儿崇尚神奇,一会儿又藐视伟人。他讲话时总有一只翻飞不停的手掌,在明明暗暗的夜光里宛如飞蹿的蝙蝠。来人大半是热衷绘画或惯于寻奇逐异者,一个个多么年轻,男男女女相挨一起,听到激动处就绷住嘴角。不一定什么时候斜倚床上的人要爬起来吸烟,这会儿才有人长长一叹。淳于偶尔身体不适,各色朋友还是要来。呛人的油画染料味儿、烟酒味儿,渐渐让弱不禁风的姑娘也习惯了。女性的参与令蛐蛐和谷仓有些兴奋,他们在淳于讲到精彩处就带头鼓掌跺脚。淳于有时咳嗽、打嚏,甚至是放屁,他们俩就故意大声喧哗为之遮掩。

    就出于对老师的爱戴和维护,蛐蛐和谷仓私下有些忍不住的惋惜。谷仓说:“老师对我们怎样都行,那是错不了的;不过他在姑娘们面前不拘小节,总让人不太舒服。我一夜里都为他难过,可又不知该不该提个醒?我就想跟你商量这个。”蛐蛐紧皱眉头,苍白的面容严肃起来了,望了远处一眼,咳一声,“这怎么说呢,这当然……还要好好考虑一下哩!”
    他们的议论到此为止,因为谁都不想再谈下去。隔了**谷仓对蛐蛐说:“我考虑好了,决定不再提这事儿。”蛐蛐点头:
    “这就对了。那毕竟是小节。再说新时代女性观念也变了,不同于咱上学那会儿,伸手一摸就啊啊啊乱叫什么的。她们都变得开通了。”谷仓赞同。蛐蛐又说:“重要的还不止这些。我是说像淳于这样的天才,他的邋遢,还有我们为他悬心的方面,在他那儿其实都是故意的。”“什么?你说什么?”谷仓惊叫。蛐蛐咬咬嘴唇,“你就不想想,他是怎样的人物!一个人如果太杰出了,他要保存下来就得想想法儿,比如学着和大家一样—有一些我们常见的毛病,只有这样才会在人群里藏下来。要不,要不人间不容啊!”蛐蛐说这些时,谷仓黧黑的脸也变白了,大口喘息。
    这天晚上结束聚会已是深夜两点,蛐蛐和谷仓留下来。蛐蛐去解溲时发现卫生间的一册画集不见了。淳于嗜书如命,有人却趁乱将它摸走了。蛐蛐一吵谁都没了睡意,纷纷查点,*后发现屋里少了两张素描画、一张临摹品、一只硬木烟斗。但也多了另一些东西:半瓶白酒,一枚铜扣子,一支口红,一幅揉皱的手绢。蛐蛐将口红和手绢捏起:“我相信这是她们故意留下的。”谷仓愤愤然:“偷走的是艺术,留下的算什么。我们说到底还是赔了!”淳于的目光无法从蛐蛐手上移开,只是不吭一声。
    剩下的时间他们睡不着。三个人好像都在忍耐,尽可能不去触碰一些话题。淳于在床上翻动得很厉害,后来干脆坐起。他打开灯出神,*后咕哝一句:“该清理门户了!”
    第二天黎明,蛐蛐和谷仓往回走时一直琢磨老师的话。他们明白:鱼龙混杂的日子该结束了。想想看,一位天才日复一日让一群庸才包围,这真是荒唐而又愚蠢。可恨的是那些人已经知道了那个居所,从此将永无宁日。一路上他们都在想办法,*后是蛐蛐咬了咬牙说:“换房!”真的,蛐蛐正在市技工学校当教师,他那黑苍苍的宿舍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是一大间旧仓库改成的,足有六十平米。“咱们如果把它隔成两大间,再粉刷一下,这**他原来的住处宽敞多了!”“真是啊,真是啊!”
    一切都是背着淳于做的。两人使出了浑身解数,粉刷,装饰,还倾尽财力购置了几件器具,特别是一个大马桶。蛐蛐说:“他坐在上面的时间总是很长。”房间雪白,两把折叠椅,一个大沙发。当玻璃茶几上摆好一束鲜花时,谷仓就去请淳于了。淳于进门说:“嗬,谁的房子这么敞亮?”蛐蛐双手倚在墙上:“要我说嘛,谁的都不是,它是你的。”淳于去看谷仓,谷仓点头。
    迁居之后,这里一度成了至为隐秘的处所。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内,除了他们,进出的只有几个人:陶陶姨妈,其他一二个人。按照约定,任何新人来这儿拜访,都必须事前征得淳于同意。有**淳于不知从哪儿找出了那支遗落的口红和手绢,对蛐蛐说:“交还她们吧,就说我说了,‘下不为例’。”

    渐渐又有女性来这间宽大的居室了,她们都是淳于的模特儿,老熟人。姑娘们进门时穿得一层又一层,脸庞描得像下蛋的母鸡,一会儿就脱得光溜溜的了。天冷了,刚刚入冬,暖气烧得太小家子气了,淳于让弟子快些点火,千万别冻坏这些令人尊敬的尤物。几个人评价她们的长短优劣,都说世上只有画家和医生是得天独厚的职业,对她们可以小心而又不厌其烦地探究。瞧这乳房,多么羞涩;她们一个个都成熟了,毫不犹豫地献身艺术了。前些年就不行,淳于回忆在美院的时候,说:“那时算什么啊!那时她们一进门就抄着手坐在讲台上,穿了老棉袄,一个个像赶来忆苦的贫农老大娘。”蛐蛐和谷仓跟上画,淳于偶尔踱过来按按她们的屁股:“质感!质感!”有一次谷仓哭了。蛐蛐小声问他为什么?他说:“咱老师的人格真伟大啊!”
    她们当中有淳于的酒友兼弟子,有时留下陪他喝酒聊天直到黎明。门上有一个拳头大的老锁,淳于发明了一个办法:在锁扣旁挖一通洞,这样可以从室内上锁开锁;而通洞上又安了金属转板,从里面一转就掩上了通洞。来人一见垂挂的老式大锁就走开了,里面的人却在没完没了互诉衷肠。他们单独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样:扔开油彩,把画布什么的推得远远的;女子坐在那张**的人造革皮面大沙发上,淳于一会儿偎过来一下,一会儿又来回走动。他说:“可怕的孤独啊,这让我想起了那个闯到巴黎的年轻人,意大利的莫迪利阿尼。天才的画家!不到四十岁就死了—他那个长脖子美人叫什么啦?哦,你也不会知道的……算了。我在想我像什么。我不愿说得太多,可是我也难以保住什么秘密。”
    他摩擦她的脸。她紫色的指甲碰到了他的胡茬。“我知道呀,淳于,你想说自己像唐伯虎,风流才子……”淳于摇头:“你什么也不懂,白白长了这么好看的小脑瓜,”他按住她有些凸的额头亲了一下,“我总觉得自己与中国人无关。”她双眼愣怔怔的。“比如说,我没有选择国画,而是一伸手就抓住了油画笔。”“那是因为你想画女模特儿,大模大样画上一辈子。”淳于哈哈笑了,“你多么顽皮,你太顽皮了。每当我把视点—人生的视点放低一些时,我心里是那么爱你。一种源泉。疲劳。平凡的重复。我甚至让你每个月都惶恐不安呢。可是谁知道我的那种恐惧,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源泉了,非常渴;还有孤独。又是孤独!”
    她听不明白,只是回想他们相识的这些年。她开始怜惜他了。她的手一插进他的胸部就有难耐的情感。这个人的骨头硬生生的,像个营养不良的儿童。可是他的腹部也有些大了,再用不了几年就会像她接触过的一个老干部:臃肿,艮。可他还多么年轻,应该是风华正茂的。究竟是什么让他在进入中年之前就变得感慨万千,像个过来人,这可真得好好琢磨哩。她的手在他的小腹上停了一瞬。他的心事啊,沉重诡秘的双眼啊,只有在她面前才显露真形。淳于长叹一声,拍拍她的肩头:“女人啊,没有女人,这个世界也就完了。”
    他们到了午夜之后开始喝酒。她一喝了酒就痴痴笑,整个人都变得粗大柔软了��她说:“我准备把我们的友谊保持到死。”淳于摆手:“我的妈呀,你可千万别那样!”他们紧紧拥抱,浑身汗浸浸的。不知什么时候睡去,一醒来太阳升起很高了。酒瓶歪了,里面有*后的一口酒。他们这才发觉早晨的心情坏透了,身上沉得连亲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彼此厌恶,甚至不愿多看一眼。她动手找东西,当把一块面包塞到嘴里时,他终于忍不住了:“你把我**的早餐都吞下去了,你他妈的是一头母猴子!”她不想在这个时刻招惹对方,只是加紧咀嚼,再喝一口水,双手按住胸窝往下理了两下。他们就在这样的情景下分手。
    蛐蛐是细腻透澈的人。他对谷仓说:“淳于什么也不缺了;可我敢说,他缺的是爱情。”谷仓说:“也许。不过这就难死活人了—什么姑娘才配得上他?我们压根就帮不上忙。再说咱自己还没有呢。”蛐蛐烦了:“我们怎样都好凑付的,淳于不行。他需要一个里外精美的女人才行。可那该是怎样的天姿国色啊。很可惜,我们这儿是个小地方—江南,他出生那儿呢?还有外国……不过那些蓝眼女人中看不中用的,早晨连个荷包蛋都不会煎给他,那时他也就惨了。”
    *后他们约定:今后除了日常事物之外,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去为淳于寻觅那样一位好姑娘。
    目录
    卷一 卷二 卷三 卷四 附录:艺术和友谊的悲悼

    与描述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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