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鸭肠 鸭肠是我自幼就喜欢的美食,那时候,我的奶奶在食品公司下辖的板鸭店打零工,经常能捡回一些别人不要的鸭肠,用剪刀将它们剖开,然后用盐和小苏打搓洗得白白净净。我一直不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鸭肠这么好吃,但却总能白捡到?”而答案很简单,皆因为剖洗鸭肠是一件既脏且臭,而且如果不得法就永远清理不干净的烦琐事情。而任何鸭肠,只要经过我奶奶那双与鸡鸭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手,都会变得清爽干净,色泽诱人。 洗好的鸭肠切成寸段,加酸姜酸辣椒和蒜瓣,入油滚炒。鸭肠在满是烈火的锅里翻卷奔腾,成一截截好看的卷筒,然后再佐以大葱段,然后起锅,既香且脆,不论是一盘还是一盆,通常渣也不会剩。 但今天这个故事,不是讲奶奶做的鸭肠,而是讲另外一个既可爱又有趣的年轻厨师。那是2010年至2012年间,我在天涯社区负责四川片区的运营,当时的办公地点在成都红星路35号广告创意产业园。公司附近有条小街,叫昭忠祠街,小街上既有小饭馆又有小茶馆,我们平时的午饭和饭后的短暂午休时间,大多在这条小街消磨。而那位厨师,也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就像许多熟到不需要打听姓氏的陌生老熟人一样,我并不知道那位厨师的姓名。他所在的那家小饭馆,是一家典型的苍蝇馆,两个门面,其中一个是操作间,门口摆着两排保温桶,装着土豆烧排骨、大烧肥肠、雪豆炖猪蹄花之类的现成菜,作为揽客的招牌。保温桶背后满是油烟的玻璃笼子里,挂着油汪汪的鸭子和香肠卤肉之类。而这些只是舞台的前景,烘托的却是以灶为**的舞台,厨师们赤膊穿着围裙,炒得龙飞凤舞,热火朝天。通常,这些小馆子的厨师,都有一两手异于常人的绝活,以至于成都人有句口头禅:“真正的好川菜,只有苍蝇馆还有!”这句话是否有些**,或是吝啬鬼不带客人去**餐馆的托词,但至少以我在成都生活近二十年的经验,是认同的。 我们**次从这家店经过时,并没打算进去。我们的预定目标,是去另一家乐山人开的菜馆吃红油鸡。当我和几位饭友从小店经过时,听到从灶前传来一阵欢快的歌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帅气的年轻人,一面在烈火滚滚的锅里快速翻炒着,一面唱着歌,中途节奏变幻时,还顺势将左手的锅扬起,让锅里的菜作一次短暂的飞行。那场景,让我想起酒吧里把瓶子耍得满天乱飞的花式调酒。这并不是打动我的关键。关键是,锅里飞起的菜,正是炒鸭肠,红色的泡椒、蒜黄色的酸姜和绿色的葱,正围在卷成筒的鸭肠边,欢快地跳舞呢! 平时,我在外面是绝不点鸭肠的。原因之一,是怕他们洗不干净;原因二,则担心他们炒不出奶奶炒的那个味。奶奶的炒法,我认为是正宗的,我也八九不离十地学会了。我自信他们不会比我炒得好,因而不点。 但此时,我却突然很想点一份那位厨师炒的鸭肠,因为我觉得,能够欢快地唱着歌劳作的人所做出来的东西是值得信赖的。这个观念来自于一位瑞士钟表匠写的文章,他认为金字塔不是由奴隶修成的,而是一群能从劳动中体会到创造乐趣的自由民修成的,因为那么庞大的工程,能修得那么精密细致,决非满含痛苦和恨意的人能够完成的。 钟表匠从自身职业出发得出的判断是否符合史实我不得而知,但他对劳动的愉悦度与产品的关系,我是认同的。是基于这个原因,我相信这家能够让厨师唱着歌工作的小餐馆的老板不是刻薄之徒,用菜用料不会太刁酸,切墩子的不会满怀情绪乱切,端盘子的不会心怀不满往菜里吐口水找心理平衡。 正是基于上述原因,我们改变计划,将红油鸡改成了火爆鸭肠。菜不出我预料的乖巧和精致,小笼蒸肥肠软硬合适,青椒炒回锅肉香腻适中,豆花牛柳爽滑可口,连免费送的泡莲白都酸咸冰脆,恰到好处。而此餐的主角鸭肠,则更是让我尝到了久违了的童年美味,跟奶奶做的一样,我们吃得渣都不剩。这家小店,也渐成为我们的食堂,而这份百吃不厌的鸭肠,也被我与同事们心照不宣地命名为“唱歌鸭肠”。 之后的大半年,随着吃饭的次数多了,我们与老板和厨师熟络起来,偶尔开玩笑,说厨师的手艺,就是去大饭馆也吃得到票子。每当这时,老板都会面露尴尬,而厨师则含羞不语。一次加班,我又去小店吃饭,老板不在,厨师照例给我炒份鸭肠,煮一碗豆尖汤,开一瓶冰镇啤酒,然后坐到我旁边,小声说想求我一件事。我以为他是被我们说动心了,想跳槽。谁知他求我的却是请我们今后不要再夸他可以在别处挣大钱,那样会伤老板的心,当初他从乡下来,一直没找到工作,*绝望的时候,都准备去飞车夺包了,而就在那个时候,老板收留了他,还教他炒菜。现在,小餐馆的利润,有三分之一归他,他感到很知足,也很开心。 他说话的表情认真得令人肃然,我也由此对那一份鸭肠,多了欣赏之外的另一种情绪,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 之后不久,小店因街区总体打造而转型,突然而迅猛地消失了。 我从海南出差几天回来,已变成两间装修一新的手串店和软件店。我问过好些人,他们搬到哪去了,得到的答案各不一样,有说往东,有说往西。有很多东西,因为总觉得不会突然消失,而不会特别在意。正是这个原因,我连这位厨师的照片也没有拍一张,这是特别令人遗憾的事情。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逛街,每碰到苍蝇馆时,都会伸长耳朵,冲着厨房听。 但我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伴随着鸭肠飞扬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