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毗邻群山的孤镇。
秋水,冷河。
远处崔嵬的群山,就像一座座万古魔神的雕像,让这个秋凉之夜显得非常肃穆。
不远处的广场上,熊熊火光将一群死去的韶华女孩儿彻底烧为灰烬。她们都是落水而亡的女子,被族人从太阳河里捞了出来,此时这里正在为她们举行某种送别亡人的仪式。
巫女们脸上画着符文,围着火光跳着舞,祈祷这些无辜的孩子早日升天。但在更多的村民眼中,流露出的是深深的恐惧。
与广场形成对比的是,镇子里的其他地方皆是一片死寂。一个脚穿皮靴、背着长弓和剑鞘的清秀少年,年纪十七八岁,还有些稚气未脱,正铿锵有力地从族长主持日常事务的木屋里走出来。少年每走一步,足下的木板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少年来到院中的告示牌前,揭下上面泛黄的羊皮纸,仔细阅读了一行,严肃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冷笑,只见那上面写着:“通缉令。通缉对象:水鬼。罪行:杀人。”
少年身穿的鹿皮搭袄虽显得有些油腻,不过人长得剑眉星目,这就给了别人一种清新自信的感觉。
除了这些,少年还带着一种特别的气质,那就是“轻浮”。这种轻浮不同于一般年轻人的轻浮,而是因为明明年轻,却故作老练展现出来的。
少年捏着下巴若有所思,不禁自言自语道:“赏银:杀死成年水鬼一只,赏十颗银豆子。啧啧,没想到这河畔镇还真富裕。明天一早,我便去抓它八九只水鬼。嘿嘿……”
这少年名叫易少丞。
易少丞并非本地人,他来自汉朝,是一名“九州剑客”。也许是为了提高剑术,也许还为了寻找某些东西,他离开故乡后便走南闯北拜访名师。不久前他才决定要走得更远,于是一路往南,穿过深山莽林,顺着河道逆流而上,这才到了此地。
“八九只?嘿!中原人,你只要能杀掉一只水鬼,把尸体带来,我就给你银豆子。”
易少丞回头一看,只见是个没什么好脸色的身体佝偻的老头儿。他花白的胡子扎成几条辫子,看着易少丞年轻的脸庞,也是极为不屑。
“你是……”
“族长。”
“哦!原来你就是蒙大爷啊,幸会。”
那张通缉令上结尾处标了下单人的姓名,正是这蒙大爷。
只是易少丞看到这老头儿穿得比他还破,再一看赏银,就有些不信了。
蒙大爷一看他的神情,知道他在想什么,便从口袋里抓了一把银豆子。
蒙大爷握紧的拳头在易少丞眼前摊开,易少丞的眼都看直了,愣了愣后,不信之色就消失了。他伸出手要摸一摸,蒙大爷却握紧了拳头,把银豆子又揣回皮口袋里,说:“我说中原娃儿啊,我们镇上还有一群不错的狩夜人,他们都可以帮你。只有你杀了水鬼,带着尸体来,这些才是你的。”
易少丞笑了笑,道:“我不过是想看看成色……”
“我年轻时候也去过中原,知道一句话,用来形容你们中原人*适合了——雁过拔毛,兽走留皮。”
“那你还想让我这个中原人接活儿?”
蒙大爷没有理会易少丞这句无非是想为接下来抬价做铺垫的话,再次摊开了手,几颗白花花的银豆子在他的掌心里滚动着,问道:“我们滇国的银豆子,比你们那边的成色好不好?”
易少丞对着黑夜翻了个白眼,随后转过脸,强行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道:“多谢族长好意,不过本少爷从来都是独行客,就不要什么帮手了。”
易少丞才不信老头儿说的这一套,现在这年头,找份抓水鬼的差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让那些什么狩夜人从自己这儿白白分杯羹?门儿都没有!至于水鬼是什么,易少丞也没经验,更没见过,反正现在是穷疯了,管它是什么妖魔鬼怪!
“你们汉人啊,常常都说得好像能在天上飞,结果看到的却都在地上爬,所以,你的话我不能信太多。我见过太多了。”蒙大爷收起银豆子,经验告诉他,汉人不论是老的,还是年轻的,都是草皮子上的狐狸——不能信。
蒙大爷又把目光望向远处的祭祀广场,那些祭祀和死者亲属都是麻烦啊。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着易少丞听不懂的话,一个人进屋去了,好像还有点儿闷闷不乐。
易少丞拍拍脸,让整个人清醒了一些。
“依我看,这些水鬼应该就是些水猴子,未必有多么可怕。”他想到这里笑了笑,回到族长的木屋里点了根蜡烛,摊开随身携带的地图研究起来。
从地图上来看,他现在正身处滇国南源部落的河畔镇。
滇国,是位于汉朝西南、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起来的**。南源部落是滇国三十六部落之一,这河畔镇便是南源部落*靠近汉族的地方。所以,河畔镇的商贸还算比较发达,主要出口茶、盐,以换取金银和香料。
了解这些之后,易少丞的脑海中自然呈现出一张完整的地图来——东边,就是大汉朝,可谓国富民强。但繁华的背后又隐藏着莫大的空虚,朝野巨擘互相角力,牵扯的各种势力互相兼并蚕食,就连世外清修的宗门也因此受到了“波及”。
这种“波及”不是擦边而过那么简单,而是……灭门!
有些回忆,不能忘!有些仇恨,必须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山河崩裂也好,杀身成仁也罢,这种仇恨,他易少丞都必须报!
脑海中的那些记忆,他封存起来不敢去碰,每每触及便涌起撕心裂肺的痛,那些都是宗门被剿灭时的情形。
昔日至亲之人,而今,可还有人记得?
没有!统统没有!
自己这样一个被灭门的外传弟子,名不见经传,流浪异域他乡,只能偷偷地将这份记忆埋藏在深处,不敢轻易表露自己的身份。
易少丞不敢再往下想……他脸色苍白,闭上了眼,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叹息一声,这才合上地图,略微有些红的眼睛看向远处夜色。
良久之后,少年脸上的彷徨和悲伤,渐渐转变为坚毅。
“任凭山高水远,流亡天涯,迟早有**,我会杀回去,师父、师娘,还有芸儿师姐,我一定要为你们报仇!”他用袖子擦了擦脸,平复心情后,脸上恢复了平日那种玩世不恭的表情。
“蒙大爷,小爷我去抓水鬼了。你把银豆子准备好,一颗都不能少。另外,别忘记了,准备几斤烧酒,待我归来,与我畅饮!”易少丞对里屋大声喊道,然后整个人像泥鳅般瞬间溜出了木屋,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蒙大爷听到声音后提着灯笼走出来,左顾右盼找不到人,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脸色顿时焦急起来。
“太阳河里的水鬼,只怕没那么好对付!请鹤幽女神保佑,别让这小子被呛死了,变成下一个冤死鬼呀。”蒙大爷看着夜色,神情担忧地祈祷着。
蒙大爷的担忧不无道理,很少有人见过水鬼真面目,有人说它们长着獠牙,拉人下水后会吸人鲜血。还有的说,它们是妖魔所变。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水鬼绝不是善茬儿。 旷野中,蛙声嘹亮。
洁白的月光让人能清楚地看到野外的景色。那茂密而又分布极为广袤的野草,在风中微微摆动,就像一大片看不到边际的草原。
易少丞蹚过草地,来到河岸附近,弯弯的河道上,水面既不窄也不宽,漂浮着朵朵睡莲。几只发出咕咕声的水鸟正在荷叶之间觅食,偶尔从水中钻出来,露出乌黑的脑袋,充满灵性的目光警惕地看着周围。
“这就是太阳河。”易少丞看着河水想道,“这片水域也就是闹水鬼淹死村民的地方,显然这些天已经没有人来这里淘米洗菜。路走不通,小路两侧的茅草因为来人**,显得更加茂密了。”
易少丞小心翼翼地看了四周一眼,随后便躲进了茅草丛中,眼睛凝视着水面,手中搭着弓箭,心想,只要水鬼冒头,一定要把它们射个千疮百孔。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易少丞的脖子开始僵直、酸疼。
“这该死的东西,我等了一晚上也没见有任何动静。”易少丞变得有些焦虑。
咬咬牙,再等等吧!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水面仍旧没有任何动静。易少丞的耐性又被消磨了一些。这让他的注意力除了放在缓缓流动的水面上,同时还留意起那几只在水面上嬉戏的水鸟,暗暗想着这种在家乡被称为“水大姑”的玩意儿味道一定不错,不管是干烧还是就地做成“叫花鸡”,应该都有嚼头。
易少丞越想越饿,越想越走神。他本想喝一口酒取暖,想想后还是忍住了。这种野外狩猎*忌讳身上有异味,酒香味一旦出现,肯定会功亏一篑。
易少丞抬眼望月,判断此时应该已经丑时了。突然,水面传来一阵哗动。
“终于有动静了!”易少丞顿时来了精神,把嘴里的狗尾巴草一下子吐出去,跃跃欲试地吞了口唾沫。
易少丞的目力在夜色中并不差,他远远看到从上游的水面开始有一阵涌动的波纹朝自己这边荡来。很显然,这说明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游动着,而且是个大家伙。易少丞能看到它昂着头,却看不太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易少丞浑身颤抖着,实在是因为太激动了。他缓缓地把弓身拉得很满,专注地凝视着,好做到神气合一。尽管这种半跪着的姿势非常不舒服,可是一旦站立起来,就能在一瞬间将箭射出。如果运用宗门绝学“一字长云箭”,易少丞完全可以三箭齐发,每一箭都可以命中水中大物。
然而,“哗啦——”悄然一声,那东西突然潜入了水底,水面很快恢复了平静。
易少丞心里不禁暗骂了一句。看得出来,那东西似乎早就晓得岸上有人。
对于易少丞来说,这种感觉*不爽,刚刚撩起来的兴致还没上来就突然没了,真是扫兴。
“我就不信了!看你能在水下憋多久!小爷我再等一等。”
月华如练,空气中流动着一股水草特有的气息,河边显得有些空寂,用“苍凉”来形容现在的景色*为贴切。
一颗凝聚而成的露珠从易少丞的眉梢上往下一滚,顺着他挺拔的鼻梁滑下,擦过薄而棱角分明的嘴唇,在略有些毛茸茸的胡须的下巴上稍作停留,*后还是往下滑去。几乎就在同时,水面传来剧烈的响动。
原来在短暂的平静后,那个消失的黑色怪影再次从水下迅速浮了起来。
这次易少丞将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他终于看清楚了。只听“哗”的一声,在一片荷叶下面的水里,一道水柱跃出水面,竟是一条粗壮的水蚺!大蛇在半空中咬住一只水鸟的腿,瞬间就将它吞了下去!竟是个捕食高手!其他水鸟纷纷惊慌飞走。
岸上,易少丞看得小心脏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般,接着心里又是拔凉拔凉的感觉。他本以为是水鬼出现了,自己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不料是条大水蛇。
“天哪,为啥每次都这样折磨我!”易少丞感到极其无奈。
望着渐渐要亮堂起来的天边,易少丞只感到胸中的一口恶气难出,便将弓弩对准了这条大蛇,心想,实在不行,杀了这条大蛇也算是为民除害,免得以后有村民被它攻击。
没想到出现了新的情况。
这条比成人大腿还粗的水蚺,似乎不怎么饥饿,吞下一只水鸟后就缓缓朝岸边游来。
上岸之后,大蛇慵懒地扭动身躯,盘曲起来,就像一个色彩斑斓的绳盘子,硕大的蛇头昂立着,对着月光咝咝地吐着芯子。过了一阵,大蛇腹部不断地蠕动着,像是有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正在往上涌。
“吼——”大蛇发出声音,伴随喉咙一哽,它的嘴巴张得越来越大,翘起的蛇尾急速痛苦地摇摆着,一缕白色如光如雾的烟气旋即从它口中飘出,紧接着这种烟气猛地涌出一团,凝而不散,飘在空中。在这大蛇与烟气之间似乎还有一条由烟气凝成的线连着。没过多久,这烟气便开始消散,与此同时,烟气里面包裹着的东西也逐渐显露出了样子。
那是一颗散发着温和清冷蓝光的白色珠子,它的颜色竟然和天上的月亮一模一样。
易少丞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美妙的场景,正屏着呼吸,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地看着。虽然远隔数丈,他却感受到了白光的照射。在这种光芒的笼罩下,他只觉得皮肤上好像有一层温润如玉的水流在冲洗着,身上的奇穴在这时也全部悄然打开,正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牵引着。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妖丹?”易少丞感受到自己体内只有武修者才有的“元阳纯力”在被净化的同时自然增长,心都在发颤。
“这就是‘蛟龙吐珠’!原来这条大蛇是在淬炼它。”
当初还在九州剑宗的时候,易少丞就听掌教提过“天下之大,异物无常”这八个字。许多存在于传说神话中的事物,其实都是真实存在的。
就说眼前这条大蛇,看似模样寻常,只是体形大一些而已,可是它脑袋上那鸡冠状的漆黑龙角就显得不同寻常。要是眼力好,不难发现它的蛇鳞泛着与众不同的古老青黑色,锯齿状的边缘还生着五彩之色。
不少人都知道,蛇这东西,寻常的不过能活五六年,厉害的也至多活个将近三十年。鲜有人知道,蛇每过三十六年为一死劫,渡过之后便会脱劫化蟒,再过三十六年又一死劫,若是熬过则会化蚺。然后,它们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寻地火熬过第三个死劫。这个死劫一旦熬过,便会脱劫化蛟,体内凝丹。
虽说这些也都是他在宗门内听来的,不过光凭这个便能说明,这条蛇至少已活过百年,甚至可能时间更长。易少丞觉得这真是条天赋异禀的蛇,若是再给它几十年,说不准就可以化妖了。
“这蛟蛇所吐之物应该便是它的本命元珠,只有百岁以上的灵蛇,经历种种奇遇,才会有如此之大的珠子。我若得到这颗珠子,一定能加快会聚体内的元阳纯力,武学就可踏入另一种高度。只怕我惹怒了它……一定会不得好死。”
易少丞想到这里,又惊又怕。他很清楚,若能得到这条大蛇的本命元珠,好处极多。但他更清楚,这条大蛇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从它那偶尔闪动一下的眼睛灵动地看向自己这里就说明它早就觉察到他的存在了。此刻,上策应是远遁而去,绝不招惹这条蛟蛇。但易少丞每吸一口气,就能明显感觉到体内的元阳纯力在增长,这种感觉极为夯实。
大蛇仿佛也察觉到了易少丞的退却之意,淬炼元珠更加肆无忌惮,不时朝上面喷出一口血雾,让元珠的光芒越发强烈,空气中散发的灵力波动也更加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