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冬刚刚到来不久的夜晚,那匹不合群的野马孤独地站在远处,看着其他野马们脖子交叉着挤在一起取暖。巨大的寒冷让它想过去挤入马群,但它已经迈不开腿。绝望的野马疲惫极了,不得不把两条前腿跪下歇息一阵,两条后腿也跪下的时候,它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地停止呼吸。 此时,它的同伴们也有熬不住的,试图跪倒。它们的鼻翼,覆盖着一层透亮的冰甲,这是天上飘落的细雨降落之后形成的。一匹野马率先跪了下去,后来一匹接着一匹,所有的马都跪卧在冰冷瓷实的戈壁滩上的时候,那匹已经去世的野马似乎听到了同伴们走向天国的马蹄声。 “老天,让它们恐惧吧,让它们跑起来......”去世的野马没完全消失的意识愁苦地自语。一阵一阵冰冷的风吹来,去世的马停止了思考,它硕大的躯体开始变得僵硬,不多时就成了一堆坚硬发脆的冰疙瘩。 “今年的天气的确不怎么寻常,戈壁在冬天来临之前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水嫩的青草让许多不知死活的马们吃得肚子鼓胀,*终尿不出也拉不出,就这样活活地撑死在了戈壁滩。不,撑死在了草原上。你看冬天,地上这么寒冷,天上却飘洒着马毛一样的细雨,这么虚假地温柔浪漫。”一匹青壮的公马啃咬着一匹同样青壮母马的脖子,一边示意着友好一边“噗噗”地开口说话。但在它张开嘴巴的时候,它的牙齿上旋即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甲。它和同伴的身上,也是一层冰甲,伴随着野马们起起伏伏的呼吸,它们身上的冰甲旋即碎裂,但很快,飘落的细雨就让破碎的冰甲很快愈合。 牙齿上寒冷的冰甲让公马“噗噗”地打了一个喷嚏,这时候,车队的灯光突然从山峦背后弹射了出来。忽如其来的光亮让公马惊恐地爆发出了一声嘶鸣,那些昏昏欲睡的野马们于是都看到了刀剑一样砍斫而来的光柱,它们如同风湿病人一样挣扎着抬起僵硬的腿,就嘶鸣着跟着公马一起朝戈壁**逃去。同伴被冻成冰疙瘩的尸首在马蹄的践踏下,爆发出了骨头折断的脆响。 汽车转过山梁,贺天高就看到了惊慌的马群,他呼叫部队停止了前进,迟至马群远远消失,车队才慢悠悠靠过来。车灯前,野马被踩碎的尸骨就像被碾压过的桃花,一坨白,一坨红地烙在地上,贺天高捧起一坨野马的尸骨看了一阵,一股不明白的悲伤就从肚子里一下抽到了鼻腔,他“呃呃”地接连伤心了几下,就从给养车上拿下一把铁锹,把野马尸骨一铲子一铲子收拢成起来,又开始拿来铁镐给野马掘墓。 “队长不正常了。”黑蝎子把狙击枪交给通信员梁军需,望着贺天高挥舞铁镐的背影嘟哝。 “不用管,你让他闹。”通信员梁军需拦住了想拉贺天高回来的黑蝎子。骁狼特战队打了近一年的仗,死了三个人,还残了一个,队长贺天高需要发泄。 接连挖断了两把铁镐,贺天高恼火地脱光了上衣,赤裸着身子从车上抽下来第三把铁镐。刀锋一样的细雨在他赤裸的后背上凝结成蜿蜒的蚯蚓,伴随着肌肉的鼓动,那些蜿蜒的蚯蚓旋即碎裂,但不多时,雨水又在他的后背上凝结成了一只蝴蝶,或者一只蚂蚱。梁军需打亮手电筒,贺天高的脸蛋红扑扑地鲜艳,这**是病人的征兆。从*后一场仗结束,学过医的梁军需就已经发现,贺天高有些不正常。 这也许和他打了一年不容易的仗有关。 迟至把野马的坟丘拍打瓷实,贺天高才挥舞着胳膊冲部队吆喝:“回撤,睡觉!” 伴随着抬起胳膊的动作,指甲盖大的冰渣顺着贺天高赤裸的身子“刷拉拉”地落了一地。梁军需给他披上大衣,拽着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帮他绑好**带,车队才慢悠悠地摇晃着朝戈壁**的营区行驶过去。营门前哨楼的灯光照射过来的时候,贺天高已经打起了呼噜。其实驾车的梁军需也睡着了,汽车完全是在他半睡的感觉中开到营区门口并刹住车的。 2 前十天,无论白天黑夜,贺天高和他的骁狼特战队一直在吃汗蒸全羊,睡懒觉。早晨象征性地出个操,牙都不刷就去饭堂喝羊汤和小米粥,然后回去睡觉,一觉睡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再去饭堂撕扯刚出锅的羊腿大嚼,就又回去睡觉。有讲究勤快的去澡堂冲个热水澡,不讲究的连牙都不刷。炊事班是旅部专门派过来的,烧锅炉的也是旅部派来的,打了一年仗的骁狼特战队需要美美地休整一顿,这是战区陆军要求的。 休整的贺天高一直对他的队员们强调说,要想缓过来,就做一个胎儿,回归母腹,什么都别想!一直到第十七天,经常做梦的贺天高一个梦都没做。迟至第十八天,他感觉基本上缓过神来了,这天晚上,他终于做了一个梦,但他没想到,这是一个巨大的恶梦,他梦见了副旅长闵一礼,而且奇怪的是,这个梦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的特战旅,竟然毫厘不爽地发生了。 半夜惊醒的时候,贺天高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床上,保持着拼死一搏的姿势。如果是夏天,宿舍的窗户一定洞开着,受到巨大惊吓的贺天高也许会在睡梦中一跃而起,径直跳出四楼的窗户。 在骁狼特战队驻训地营区,就算一只轻盈的兔子掠过,也会惊动院内的哨兵。一百多斤的贺天高如果“咕咚”一声跌落院子,不出一分钟,至少会有三组巡逻哨从不同方位迅速集结现场。如果他们看着一丝不挂的贺天高痛苦地躺在地上挣扎着,这些喜欢揣摩喜欢猜测的兄弟们肯定会在各自的心里迅速萌生不下几十个版本的疑问。但可以肯定的是,所有人都会悲哀地认为,打了一年的仗,骁狼特战队队长贺天高崩溃了。好在这是大西北凛冽的冬天,宿舍的窗户没有打开,*终没有让他纵身从四楼的窗户冲出去。 惊醒之后,惊魂未定的贺天高就克制着脑子里的各种可怕,努力打量着不大的宿舍,好让熟悉的环境促使自己安静下来。被子显然是惊起的时候一脚挑飞的,一头搭在办公桌上的台灯上,一头垂落地上。台灯从被子没盖严实的缝隙里透着一丝昏暗的亮光,亮光中,幽蓝的手枪落在被子上,枪管直戳戳地瞄准自己,手枪的保险已被打开。他惊慌地退出弹夹,子弹满满地都在。贺天高终于长长嘘了一口气。 毫无疑问,他在睡梦中打开了手枪保险,准备射击,但毕竟是在睡梦中,手枪*终脱手而出,跌落在了被子上。如果睡梦中的他拿稳了手枪,射出去的子弹不知道会误伤到谁!是穿透玻璃,射向巡逻的哨兵,还是穿过木质的门板,把恰巧路过的谁给擦伤?贺天高害怕得不敢再想。 终于感受到寒冷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浑身赤裸,突然的羞耻让他惊慌不已,他急忙从床头夺来衣服穿好。穿戴停当,贺天高就把整个屋子细细检查了一遍,看看这里到底有没有闵一礼的影子。他甚至打开了锁着的柜子,柜子里是叠放整齐的军装,文件,书籍,还有一块正在雕琢成女孩头像的奶红色戈壁玉。 确信这里没有闵一礼之后,贺天高终于放松了下来。 但就在刚刚的睡梦中,他还在闵一礼的办公室,逃不脱也不敢逃脱,他恐惧承受着闵一礼的阴森森的压榨。 闵一礼是他的上级,从他当连长开始就没来由地给自己找事,一直到他当了队长,还是不放过他可怜的贺天高,甚至经常有意地碰撞贺天高敏感的神经。让他就像戈壁滩上发情的野马一样,连*可怜的隐私都直挺挺地暴漏在众人的面前,毫无遮拦。 “崇高是什么东西,几个鼻子几个眼睛?拿出来。”睡梦中闵一礼似笑非笑,还吐着烟圈。 “放屁。崇高就是崇高。”贺天高肚子里骂了一句,但他还是假装顺从地笔直站立在闵一礼的面前。 “放屁?谁放屁?”闵一礼脸色顿时拉了下来,“我告诉你,崇高,说透彻点,就是虚伪。这世界上,只有你贺天高这么虚伪的人,才揪着这么虚伪的事,说这么虚伪的话!” 闵一礼突然抬起头看着他,吃惊了片刻就旋即开始吆喝着训斥的时候,贺天高顿时就有了一股尿急的感觉,他觉得裤裆在瞬间就要潮湿不堪。他明明只是在肚子里骂了闵一礼一句,可圆脸圆眼睛圆脑袋的闵一礼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贺天高恐惧地想妥协,甚至想求闵一礼放过自己。但他才有了这个念头,却不料还是被闵一礼知道了。 “别想着跑,我找你谈话呢。”闵一礼满足地嘲弄着贺天高,他吐出来的烟圈也有鼻子有眼睛,圆圆地像极了闵一礼,而且硕圆的脑袋上也有闵一礼一样稀疏的头发。 “我没想过跑,我就在这里。”被逼急的贺天高终于说了一句话,但闵一礼却并不相信,他给透亮的玻璃杯里添满了滚烫的开水,然后就吸溜着笑,那笑声也是“咕噜咕噜”地朝外滚,就像滚圆的豆子。 “你肚子里几根肠子我都清楚。嗯,我知道了,原来崇高的高是贺天高的高,难怪你一直揪着崇高这玩意不放。”闵一礼抬起眼皮,笑得就像一个神婆。 “你鄙视崇高,是因为你肮脏得就剩下欲望了。”贺天高脸上挂着笑,他谦卑地帮闵一礼擦拭着桌上的烟灰和洒落的茶水,但肚子里却忍不住嘟哝了出来。 “我靠,敢骂我,你敢骂我。你就说说我怎么肮脏了?”闵一礼站了起来,他恼怒地看着贺天高,一边喝茶,一边嚼着喝进去的茶叶,迟至那些茶叶被咀嚼得稀烂,才仔细地吐出来放在手掌心,对准贺天高甩了过来。 “我没有骂你。”贺天高虚弱地争辩。但他知道自己的确骂了闵一礼,而且根本无法隐瞒。他只要想什么,闵一礼就会知道什么。他恐惧地想离开闵一礼的办公室,但他不能离开。这阵子,是闵一礼找他谈话。 闵一礼就像神一样,让他不能生气,不能思考,更别说愤怒。一股巨大的恐惧让贺天高死死地闭上了眼睛,他担心看见闵一礼满柜子装样子的书,肚子里又该忍不住要咒骂,那么闵一礼又该生气了。 “你是害怕看见我柜子里的书,肚子里骂我是假学习,假积极,假正经的三假人才。然后让我知道。没事,你什么也别想,抽烟。”闵一礼就像戏弄耗子的猫,突然换了笑脸,他从桌子后边出来,拉着贺天高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给他递了一支烟。 好在这是一场梦!闵一礼不可能把他贺天高的每一个想法都了如指掌。但此时,贺天高依旧能感受到闵一礼递烟的手冰冷得瘆人。 “这是骁狼特战队的营区。”贺天高慌乱地抽了自己一耳光,好让自己清醒过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睡梦中就那么害怕闵一礼。驻训地院子里亮着路灯,巡逻哨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宿舍楼内,有哨兵。营区的院内,有三组巡逻哨。围墙外的高地,文斗才他们的侦查雷达不舍昼夜。营区通往外界的**通道的山包上,有一幢哨楼,哨楼上每一岗,都有一个狙击手配合。如果没有队长贺天高或者教导员陈斌的准许,即使一只无辜的麻雀飞越营区上空,也会被当成侵略者一枪毙命。 这里足够**,这里没有闵一礼,这里还有让所有外来者都能清晰感受到的杀气。 “是杀气,是真的杀气。”一股豪迈悄悄从贺天高的腹腔内窜了出来,恐惧于是就慢慢地消散了不少。 骁狼特战队的驻训地的确是一个奇特的地方。在所有的外来者的眼里,这座营区每一寸空间都充斥着浓烈的杀气,这种杀气让陌生的人会感到不舒服,但唯独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偏偏没有这种感觉。反而,只有在这座独孤的营区里,贺他们才会感到**。这也是骁狼特战队一年大部分时间要驻守在驻训地的一个原因,这群只会打仗的特种队员知道,离开这座营区,他们看不惯别人,别人也看不惯他们。 军委直属队那个叫甄铁诚的研究员特别喜欢特战队的这股气势,当然这个被大家戏称为“真精神”的研究员在许多人的眼里,不过就是个精神病。所以当骁狼特战队队长贺天高和教导员陈斌得到甄铁诚曾近乎夸张做戏地赞颂特战队之后,反倒让贺天高担忧了起来。这缘于甄铁诚**次来驻训地的时候,反复吆喝着说特战队有一股舍身的味道。这味道浓烈得让他一到这里,就能嗅得出来。 那是去年秋季的时候,下部队调研的甄铁诚来到驻训地营区才几十分钟之后,他就站在营区外的山坡上,夸张地张大嘴巴大口地呼吸着。陪同他的闵一礼以为甄铁诚有了高原反应,当他把救护车从一百多公里的地方叫来之后,甄铁诚却盘腿坐在哨楼下的沙坡上正在给他的战友吆喝着打电话。 “我靠,你别不信,你来,你看看。没有准备牺牲的人是不会有这种眼神的!我敢断言,骁狼特战队是愿意舍身的部队,不论什么时候,这里一定会有牺牲。但是没有牺牲的战斗,肯定不是战斗!没有牺牲的战争,换不来和平的岁月,他娘的,这支部队能嗅到一股舍身的味道,舍身,你知道吗?这就是牺牲......” 甄铁诚“呜呜啦啦”地拿着手机吆喝着时,救护车就呼啸而来了。不明就里的甄铁诚以为出了什么事,捏着电话滑下了山坡冲到了救护车前时,跟着救护车来救甄铁诚的旅长雷公鸣就愣住了,他疑惑地问闵一礼说:“你看他是高原反应?这里的海拔只有有一千两百米。” 尴尬的闵一礼安的是好心,他担心来自军委直属队的甄铁诚一旦有个万一,那特战旅旅长政委就会为此付出代价,但他没料到甄铁诚原来是个神经病。恼火的闵一礼当即就对甄铁诚敬了一个礼说:“您以后就别吓唬我们这些基层官兵了,我们不值钱。但您,可是个值钱的人物。” 后来闵一礼为甄铁诚呼叫救护车的事被传成了各种版本,有人说闵一礼连滚带爬地从山坡上滑下来讨好甄铁诚,还给他从特战队营区拿了至少三个氧气包逼着甄铁诚吸氧。故事传到闵一礼跟前之后,他微笑着肯定地说:“编故事的,十有八九是咱的诗人贺天高,别人,不敢。” 其实依照贺天高的个性,他是**不屑于编造故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闵一礼却执拗地认为,在特战旅,敢拿他这个副旅长不当回事的,只有贺天高。 后来甄铁诚专门打电话给闵一礼道歉,他说自己确实是被特战队的杀气感染了,要闵一礼别见怪。甄铁诚信誓旦旦地说,他到过全军所有的部队,唯独骁狼特战队让他顿时就产生了豪迈,这完全因为特战队的上空有一层看不见的杀气。甄铁诚确实说得没错,在特战队,弥漫的杀气连一只鸟都能感受得到,从这座驻训地营区建成到现在,自从两只无辜的鸟被击毙了之后,再没有一只鸟靠近过这里。 这是完全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在全军几乎无人不知。 当年,骁狼特战队刚刚成立的时候,就有领导让这支新成立的特战队远离机关,在*荒僻的戈壁**独立驻守。上级想看看,放养的孩子野性到底有多大。当初还是副营长的雷公鸣被上级看中,直接高升了一级之后,就带着选拔出来的六十多个官兵进驻了营区,这当时是全军**一个不足百人的作战营。 一年过后,驻训地修建了新的宿舍楼,新宿舍楼建成剪彩的当天,军长政委亲自带着一众领导前来庆贺。那天军长正在集合了部队讲话,一只兴奋的喜鹊就落在了不远处的栅栏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再吉祥的鸟打乱军长的讲话,这在雷公鸣看来都是扫兴的。所以站在队列前头的雷公鸣在军长讲话的时候,就突然取下了胸前的冲锋枪,子弹从他对面站成一排的领导中间射了出去,正在歌唱的喜鹊当场就被打得稀烂。 猝不及防的军长稍稍一顿,旋即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他的讲话,雷公鸣也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等部队一解散,他傲慢地指着喜鹊落尸的地方吆喝道:“哨兵!把现场清理干净!别让首长反胃!” 喜鹊尸体是巡逻哨用高压水龙头冲掉的,碎成渣子的喜鹊在军长讲话的时候,已经干涸在了水泥地上。当然雷公鸣这一次给上级造成的影响,也几乎花费了高压水龙头的力量才得以消除。领导正在讲话,突然就是一声枪响,子弹还擦着领导的脑袋射向了喜鹊,你雷公鸣就那么牛逼?万一子弹跑偏了怎么办?就算你个王八蛋枪法准得能打掉苍蝇的鸡巴,万一枪没有校好怎么办?即使你雷公鸣的枪法准,即使你雷公鸣的枪也很好,首长正在训话,你他娘的突然开枪,你这是给领导示威?随意动用枪械,还是在军长讲话的时候,毫无疑问,他雷公鸣就是想出风头!他想让军长政委,还有军区的领导知道他雷公鸣是个神枪手,知道他雷公鸣贼胆包天,没他干不了的事! 因为打死了一只喜鹊,雷公鸣足足干了五年的少校队长,一直到三十六岁的时候才当上了特战旅副参谋长。就这个副参谋长,还得感谢部队编制调整,当时还是团级单位的特种大队被升格成为特战旅之后,空缺了一个副团职的副参谋长职务,这个并不重要的岗位挽救了雷公鸣。如果特战旅还是当年的特种大队,提升副团的雷公鸣就得进部队的常委班子,像他这种颇具争议的人,特种大队断然是不敢给他大队常委这么重要的岗位的。升级后的特战旅,副团职的副参谋就是个一颗带兵打仗巨大子弹,谁干都一样,所以雷公鸣在三十六岁的本命年,终于美美地朝前跨了一步。要不然,他的军旅生涯也就到打喜鹊的时候终结了。让雷公鸣始料不及的,力主他高升的,竟然是子弹擦着脑勺过去的集团军参谋长。 “子弹擦着我的脑袋过去的,在脑袋后边爆炸了,他爹的个蛋。首长,养兵千日,为的就是备战!要准备打仗,咱就别计较雷公鸣的鲁莽,这人我了解,为人正直,胆子大!没那么多曲里拐弯的花花肠子。”已经当了军区副参谋长的集团军参谋长得知雷公鸣三十六岁还是个特战队长的时候,他径直找到了军区首长,要给雷公鸣升官。为一个区区的正营职干部提拔,少将找了中将,雷公鸣从此就成了全军区响当当的人物,他当着军长的面打喜鹊的事情在他当上副参谋之后,就被传得神乎其神。后来雷公鸣有当上特战旅参谋长,迟至旅长,关于他打喜鹊的典故就成了血性和果断的见证。但是闵一礼却一直对雷公鸣打喜鹊的事情有另外一种解读,而且从来不回避任何人。 “也是因为打了喜鹊,才让他当了五年的少校队长,让雷旅长的杀气和戾气从此收敛了太多。这是考验,也是一个领导干部成熟的必由之路。”每次说起雷公鸣打鸟的事情,闵一礼总会心惊肉跳地对别人感叹。贺天高头一次听到闵一礼这么说雷公鸣的时候,是特战旅全部进驻戈壁滩训练的那些日子。那**,闵一礼带来了几卡车西瓜犒劳官兵,他和贺天高等一众干部坐在一起吃西瓜的时候,几个刚毕业的学员就围拢了闵一礼,让他讲讲旅长雷公鸣的故事。闵一礼于是就在讲完雷公鸣的故事后,对大家语**长地开始了教导。坐在边上的贺天高悲哀地发现,如果把旅长的杀气给收敛起来就叫成熟,那他一辈子估计也成熟不起来。 贺天高啃着西瓜,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料到,自己的这一声叹息,让闵一礼听了个结实。 骁狼特战队第二只无辜的鸟,是被柴胜华击毙的,贺天高就在现场。柴胜华是骁狼特战队的第三任队长,那天是黄昏,戈壁的天空已经有些发暗了。经常会有无名火的柴胜华那天正在给训练结束的部队讲评,突然就一脸怒气拔出了手枪,一声枪响过后,一只麻雀就从柴胜华的眼前跌落在了队列前头。无辜的麻雀如同坠楼的落难者,尸体下是一巴掌大的一坨黑血。就在几根麻雀羽毛飘落在众人眼前的时候,柴胜华已经收好枪,捡起了半只躯体的麻雀,在大家惊讶的眼神中,他愤怒地提着半拉麻雀,血丝呼啦地和每一个人斗气。刚从军校毕业分配到特战队还不到一年的文斗才那天成了柴胜华斗气的靶标。柴胜华提着麻雀训斥着每一个人,轮到文斗才时候,他把麻雀提在文斗才的眼前吆喝了起来。 “这是什么?!”柴胜华冷冷地看着文斗才。 “麻雀!”似乎永远也睡不醒的文斗才被柴胜华的吆喝吓着了,他声响洪亮地回答。 “放屁!这是什么?!”柴胜华怒气勃然。 “报告队长!这是放屁!”文斗才终于睁大了眼睛,双眼灼灼放光。这个新特战相信,他崇拜至极柴胜华一定会给他一个惊喜的解释。文斗才知道,在骁狼特战队,只要是队长教导员喊出来的话,你尽管跟着重复就行了。比如队长吆喝说,那个石头是敌人,你把他给我炸了,他文斗才就得拿着炸药朝石头匍匐过去。比如队长指着他吆喝说,你就是一头睡不醒的驴,他文斗才必须承认自己是一头驴。今天队长恼火地提着麻雀说是“放屁”,文斗才尽管纳闷,但还是期待着柴胜华不同凡响的解释。 但遗憾的是,这一次文斗才理解错了。突然愣住的柴胜华扔掉麻雀,他以为这是新毕业的中尉文斗才对自己这个队长的挑衅,于是他把手指的上的血一点点涂抹在文斗才的脸上,一边扫视着众人开始了他的训话。 “我柴胜华从不相信这是麻雀,我宁愿相信,这是敌人伪装起来的侦查机!我带你们这么长的时间,你们竟然在战场上把麻雀当着麻雀。”柴胜华凌厉的声音逐渐变得虚弱起来,就像一个被抽干血液的老者在临终前托付一笔财宝的秘密一样,而他托付的对象,却是一个傻子。 柴胜华*终不理大家,转身而去。在离去的时候,他几乎是在怒吼:“贺天高,你是骁狼的副队长!陈斌,你是骁狼的副教导员!我告诉你们两个,在骁狼特战队,除了战场,你们一无所有!” 善于捕捉细节的黑蝎子后来告诉大家,柴胜华当离开的时候,明显带有哭腔。为此他和几个人打赌,但这是个无法解开的赌局,谁也不敢去问柴胜华那天到底有没有哭。 其实文斗那天也听出了柴胜华的哭腔,所以他并没有怪罪柴胜华当众把麻雀血涂抹在自己的脸上。一直到许多年之后,已经官至大校的文斗才在柴胜华的葬礼上,抚摸着柴胜华的灵柩,终于嘶哑着声音哭了出来。 “老队长,你把麻雀血涂在我脸上,你是怕睡不醒的我,冤死在在战场上,你在刺激我,你一直在刺激我!”文斗才哭得半晕,他被救护到了医院。闻讯赶来的妻子华雨桐坐在病床边上给文斗才用勺子刮着喂梨的时候,文斗才就像一个智障的孩子一样,把梨汁一直朝脸上涂抹,*后忍不住的华雨桐把文斗才揽在怀里哭着说:“吃,吃吧,这是梨汁,这不是柴副处长的麻雀。” 给文斗才抹完麻雀血,又训斥了贺天高和陈斌之后,柴胜华头也不回地就去了宿舍。部队解散的时候,贺天高喊了一声“解散”,所有人都随着贺天高解散的口令连着喊了三声“杀”,但那天文斗才在每一次喊杀的时候,都竭力伸出舌头,向舔舐脸上的麻雀血。可惜舌头太短,他就接连三次只舔到了自己的嘴角。 晚上的时候,贺天高他们就知道,黄昏发怒的柴胜华明天早晨就要离开特战队,高升去集团军担任部队管理处副处长。晚上的点名和训斥,是他在骁狼特战队*后的一次宣泄和亲近。而且他刻意叫响贺天高和陈斌训斥,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离去之后,贺天高和陈斌就要高升,一个当队长,一个当教导员。 半夜时分,旅部悄悄来了一辆车,柴胜华带着他的行李走了,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宿舍里一张纸片都没留下,在离开前,哨兵向着车子敬礼,他坐在车上头也没有偏一下,草草地回了一个礼就算道别。柴胜华讨厌所有的告别,这会让他压抑,甚至会让他浮想联翩,他会想到向遗体告别,不是别人告别他,就是他告别其他人,他愿意把不舍和留恋统统地打包带走。 第二天一早,当大家发现队长柴胜华不在的时候,政委老王头就人来到了特战队。老王头亲自宣读了贺天高和陈斌的任职命令,连长李瑾被提拔当了副队长。 特战队一下子提拔了三个干部,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事,晚上队里组织了会餐。吃晚饭的时候,比贺天高父亲小不了几岁的老士官甄志国就开始大放厥词,说骁狼之前一直空缺教导员,现在队长教导员都有了,骁狼终于父母双全了。甄志国是骁狼的兵王,他说父母双全,谁也不敢多嘴,厚道实在的教导员陈斌难堪地说兵王这个比喻欠妥,却被兵王当众在他的脖颈抡圆了胳膊抽了一巴掌,那声音清脆响亮,但是确实不怎么疼。抽别人的脖颈是兵王*拿手的,如果是“噼啪”一声响亮,挨抽的人只是感受到了一阵火辣辣的微疼,如果是“嘭”的一声,挨打的人一定会被他抽得朝前跑出几步,当年还是新兵的柴胜华接连挨过兵王的几个巴掌,每一巴掌,柴胜华就被抽得朝前一个踉跄,站都站不稳。 “说你是妈,你有啥不高兴?你不拿骁狼的兵当你的娃,谁敢指望你打仗的时候护着他?”兵王当众抽了陈斌的脖颈,就开始骂骂咧咧地嘟哝,完了也不等陈斌和贺天高讲话,就自顾自地撕扯起了焦黄的烤全羊,根本没有拿陈斌这个教导员当领导的意思。 夜晚会晚餐,新任队长贺天高就在兵王的建议下,把部队分散开来,让大家抱着枪睡到了营区附近的山上。兵王说新队长你得记住,咱守在这戈壁**的驻训地,是为了让咱把天当被子地当床,部队成天睡在绵软的被窝,呸,打仗了你试试。啥时候,你一个人睡在荒郊野外的墓地都能打呼噜,你才算是跨进了特战队的门。 把部队成天拉在荒郊野外宿营,就是为了让队员们从此不知道啥叫害怕,但今晚,回想起梦中闵一礼递烟的手时,贺天高依然能感受到闵一礼伸过来的手瘆人的寒意。他这么恐惧睡梦中的闵一礼,也许是因为闵一礼**次叫响了羞辱贺天高说,他追求的崇高就是虚伪,也许是因为闵一礼连他一点点想法都能了如指掌,让贺天高觉得在闵一礼的面前没了一丝丝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