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做了一道算术题:2013年我在《收获》杂志上写这个“星水微茫”的专栏时,这些人有多大岁数?巴金,109岁;沈从文,111岁;卞之琳,103岁;李健吾,107岁;梁宗岱,110岁;沉樱,106岁;方令孺,116岁;萧乾,103岁……年龄,阅历,识见,在我与他们之间不知隔了多少道山,站在二十世纪的历史之外,打量他们的人生和那个时代,在星水微茫中,我还能够寻到他们的足迹吗? 我没有这个信心。在这样一个喧嚣的社会中,我们是否有素净的心去感怀那一代人的精神气象呢?尽管,我从他们的作品中,从书信、日记里,从传记和人们的描述上,苦苦地追寻,但是,还是那么艰难。那一代人身上有着特有的精神气质,或许,如水上星光,都随时间远去,杳不可寻。读他们的作品,翻动手稿与书信,听熟悉的人谈他们的趣事,我又觉得他们似乎离我们不远,他们有趣、有才情、有品格,却并非三头六臂、无所不能,他们不遥远,更不伟大——他们是对面走过来的老头儿,是在书房里与我倾谈的长者,甚至是固执地坚守着什么原则的“落伍者”。当然,他们都是个性鲜明的人。或许正因为这一点,我才敢于写下一点对他们的理解和印象,准确与否,对与不对,我都不紧张,因为与他们“在一起”,总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有时候我又很伤感,不由自主地伤感。正如我在文章中写道:我去“三座门”那天,后来又折回了北海,一路上,我想着卞之琳写过的驼铃:“多少个院落多少块蓝天/你们去分吧。我要走。/让白鸽带铃在头顶上绕三圈——/可是骆驼铃远了,你听。”如今,这些都很遥远了,站在汽车拥堵的大街上,我一片茫然,完全想象不出那雍容漫步的骆驼,悠远的驼铃。我在北海却见到好多鸽子,夕阳下一圈圈飞着,好像是曹禺《北京人》的开场,又引出了辛笛《怀思》的心绪:“又一年的将去。/城下路是寂寞的,/猩红满树,/零落只合自知呢;/行人在秋风中远了。”我担心自己的描述会让人产生误解,特别鼓励了那些总觉得生不逢时的人,其实,回过头去,看看这些人的人生,我们毫不怀疑一个说法:这些人放在什么时代,都会吐露芬芳;他们要实现和完成的“自我”是那么生机勃勃、百折不挠。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喑暗的时代,是因为有了这些生命的存在才显出它的光彩,而不是相反。但是,他们完成“自我”了吗?有时候,我常常独自思量,这个时候,我才会黯然神伤。 此时此地,明知一切都是徒然,我还是心有不甘,仍然想追问:在星水微茫中,我们还能捕捉到远去的驼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