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家姓顾。 提起来大家都晓得顾家。 顾衙弄里有座大宅,就是顾宅。大家都晓得顾宅的大。顾衙弄原先一定不是叫顾衙弄的,是因为有了顾宅才叫这个名字的,一直叫到现今。 顾家是苏州城里的大家。从前顾家的人读书做官是有传统的,而且顾家的人丁一直很兴旺,他们家里从前多有“父子会状”“兄弟叔侄翰林”,所以顾家的人倘是做个州官,是很不稀奇的。话说回来,倘是顾家的人做州官,必定是做得极好的,这户人家的才智是血脉里传下来的,别人想学也学不来、想比也比不过的。后来有许多戏文里唱的历史故事,像“杨桂芳拦轿喊冤”什么的,说起来都是顾家上代人判过的案子。 顾氏的家声后来到了顾允吉这里,就莫名其妙地溃败了。 顾允吉是父母的末拖儿子,也是**的儿子。并且顾家在这一代上,堂房各室偏巧均不得子,所以顾允吉就是顾家的*后一个男丁。 顾允吉的父亲顾尧臣,一八九五年生人。在顾家这样的家庭里,总是教子孙的精力放在这上面的——自幼时起即练小楷,作八股文、试帖诗,父以此教,兄以此勉,然后就由秀才而举人,而进士,而翰林,步步高升。当然那时候���有另外的规矩,世代做官的人家,倘若子孙读书不成气候,难得高中,也可以买个官来做做,或由上面封个官做。但顾家的规矩素来是笃学修行,不坠门风,从未有过捐官之举,所以教子弟进学,乃顾家之头等大事。顾尧臣从小自是聪慧过人,读得进书,就因为读书读得太多,到六七岁就弄成个近视眼,看物事模模糊糊,就想去弄眼镜来戴,那时候的眼镜店里已不只有国产的水晶片眼镜卖,外国的玻璃片眼镜也已流进中国,所以要弄一副眼镜不难。可是顾家门风甚严,家中男儿都不许戴眼镜的。因为,要走科举道路,以后是要见皇帝的。从前皇帝召见,是不许戴眼镜的,说是顾家上代里就有一个做大官的,近视眼,平时背着人偷戴眼镜,贪图惬意,后来越戴越深,戴惯了便拿不下来了。到皇帝召见,摘了眼镜进殿,看见皇上就跪拜,旁边太监皆掩口而笑,原来进的是一便殿,殿中置一穿衣镜屏风,正对皇帝龙座,他跪拜的竟是镜中的皇帝。皇帝嘴上虽没有说什么,心中自是不快活的,所以后来顾家就有了这个规矩。 顾尧臣眼睛看不清的苦恼,倒是不多久就没有了,因为到了后来,科举就停了。顾尧臣再提出来要买眼镜,家里也就不再反对。 顾尧臣的阿爹临终前,“心气不畅,多叹息”,其实也就是气死的。顾尧臣的父亲就想得开得多,皇帝被推翻,是因为皇帝的气数到了。所以到顾尧臣长大了,相中了绸缎庄钱老板的女儿钱宝珠,他就没有横加反对。要是放在从前,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是要全族共诛的。 顾尧臣是在一次看戏时认识钱宝珠的。一日顾尧臣听说北边来了一个京戏班子,在阊门外的戏园子里摆台,就约了几个朋友去看。从前在苏州是重昆剧轻京戏,苏州人是看不起京戏的,认为京戏草台班、下三烂的,昆剧就不一样,全是缙绅子弟白相的。官家就规定,京戏班子只许在城外唱。顾尧臣他们一班年纪轻的,倒没有什么偏见,在他听起来,昆剧有昆剧的调头,京戏有京戏的味道,各有特点。因为大家对京戏另眼相看,不光限在城外演唱,对京戏的剧目,官方也控制得十分严格。那一日顾尧臣他们几个人点了一出《卖绒花》,正要开演,官方就来了一个当差,说《卖绒花》是淫戏,不许唱。顾尧臣不服,就上前去评理,人家一看是顾公子,自然让三分。虽然京城里打倒了皇帝,不过在下面小地方,皇帝的官,特别是像顾家这样的人家,还是很有威风的,何况那个当差,原来还是顾家下人的子弟,看顾公子出来,就不再管闲事了。 戏就唱起来了,想看戏的人自然感激顾公子,大家朝他看,向他致意。顾尧臣后来就看见有一个姑娘在朝他笑。 这个姑娘就是钱宝珠。钱宝珠的漂亮是没有话讲的,要不然顾尧臣这样的大家子弟,怎么会看中她呢。 绸缎庄在苏州讲起来是一种大商业,钱家的绸缎庄又是有相当规模的,在同行道里,钱家是出众的,不过在顾家的门前,是抬不起头来的。所以顾尧臣能够同钱宝珠结成百年好合,说起来还要感谢维新革命呢。 以顾尧臣的才学加上钱宝珠的美貌,养出来的小人儿,自然是绝顶**的。 顾允吉的四个姐姐,芝兰,芸香,芬菲,蔓菁,内秀外慧,天生丽质。未及成年,名气就已经传开去了。书香门第的一帮青年,谈起来总说顾家门里四大才女,要想结秦晋之好,没有秦少游的才气,是很难得手的。另一帮不学无术的阔少,说起来就是顾家门里四大美人,老大清秀老二艳,老三活泼老四媚。等到女儿们有了自己的交际,顾家门上就愈发川流不息了。 顾尧臣就算是个开明的人,可是回想起从前顾宅森严壁垒,家风优良,弄到现在,阿猫阿狗都拥进来,着实不像腔。前思后想,就怨钱宝珠肚皮不争气,倘是养个儿子,省却多少烦恼。顾尧臣因此总归不死心,还是想生一个儿子,一直到他五十岁,钱宝珠四十九岁,终于遂愿,得一贵子,取名允吉。允吉和她的大姐,相差二十五岁。 允吉生下来,就和他的姐姐们不一样,皮肤粗糙,又黑,五官算是端正的,眼也不斜,嘴也不歪,鼻也不塌,可是合在一起,放在他的面孔上,就很难看,也说不出是怎么样的难看,总归是叫人看了心里不舒畅。 顾尧臣因为上了点年纪,脾气也大了一点,看儿子这个脸面,心中甚是不快,他们顾家是相信相貌的。钱宝珠就是另一样的想法,她是癞痢头儿子自己的好,抱在手里看一张小面孔,越看越好看。 别人看顾尧臣不称心,就说,这是胎气,退了胎气,自会长好的。顾尧臣也相信这是胎气。后来小毛头一日一日长大,胎气早应该退了,但他的面孔仍然是粗糙而且黑,且说不出的难看,顾尧臣就晓得不是胎气了。 顾允吉开始也和别的小孩一样,半岁学说话,一岁学走路,也不见得比别人慢多少。可是到了三五岁上,别的小孩便开始聪明伶俐起来,顾允吉就显出他的愚钝来,比如他对别人的称呼,不论是男是女,总是喊“小姐”,或者是“二姐”,或者是“三小姐”。 人家看顾允吉这种样子,私下里就说,顾家恐怕是气数到了。顾允吉是个孽障,前世里欠了顾家的债,今世来还报。顾家的上代,把顾家的**占完了,到顾允吉,便只有顽钝了。 后来就请算命先生算命,得了四个字:大智若愚。 顾尧臣起先是很受这四个字鼓舞的,到后来他就晓得这四个字不过是骗骗人的,骗骗自己,骗骗别人。 顾尧臣后来就是带着这个美好的骗局走的。大家说,顾尧臣寿虽不长,五十多岁,但总算去的是时候,得个忠孝双全。顾尧臣死后不到一年,顾宅就充公了。 顾宅应该说是在钱宝珠手里败掉的。不过钱宝珠毕竟和顾尧臣不是一种样子的人,要是换了顾尧臣,顾宅败了,必是要吐血伤肝的,钱宝珠从顾宅里出来,自然也伤心,但顶要紧的还是她和儿子的生计。 那时候顾家四位小姐,三位均已嫁人,四小姐也在顾尧臣死后不久跟着一个戏子跑走了,有大半年不通音讯,想来也该成人妇了。 钱宝珠就带着顾允吉回了娘家。 钱宝珠的父亲早几年就过世了,家业传到钱宝珠兄弟手里,因从小悠闲惯了,不会治家理业,又抽上了大烟,钱氏绸缎庄便败在他这里了。 到了评成分的时候,就评了一个小业主,也算是因祸得福。 比起来,钱宝珠屁股上的屎就臭得多了,顾尧臣一死,本来要兜在顾家子孙头上的污秽便全兜到了钱宝珠头上。 钱家兄弟是要清清白白,要摆脱这种干系的。阿姐带了外甥住回家来,自是不受欢迎。并且这个外甥痴愚之极,讨人嫌。 钱宝珠叫他喊舅舅和舅母,他朝他们看看,就喊某小姐,然后鼻涕就挂下来,拉得很长。舅母先就不开心了,看了有点恶心,对钱宝珠说:“姐姐你怎么不教教他揩鼻。” 钱宝珠叹口气:“教也是教的,就是不会揩。” 大家说着顾允吉的愚笨,以为他听不懂,后来就看见顾允吉跑到舅母身边,把鼻涕往她身上一揩,然后笑嘻嘻地叫一声:“大小姐。” 舅母就尖叫起来,用抹布揩衣裳,并且不断地打恶心,钱宝珠就装装样子要打顾允吉,其实她从来没有打过他,他是晓得的。 舅舅就很生气,说:“你这样不来事,这个小人儿要打的,打得乖的。” 后来顾允吉犯了错,舅舅就打他,这也是应该的。 在舅舅的屋里,顾允吉就觉得很闷,他是喜欢和小姐在一起的,现在他天天叫三小姐、三小姐,没有人应答他。 钱宝珠就带他去看大小姐和二小姐。看大小姐和二小姐,顾允吉是很开心的,可是钱宝珠总是眼泪汪汪的,大小姐和二小姐,也总是眼泪汪汪的。 后来钱宝珠对顾允吉说:“我带你去看三小姐吧。” 他们走到一幢很漂亮的小洋房门前,钱宝珠就站住不动了,顾允吉想喊“三小姐”,钱宝珠不让他喊出来。他们立在门口,对那幢小洋房看了半天,就回去了。 舅母阴阳怪气地说:“这个三小姐,也是做得出的。” 顾允吉虽然痴笨,但从前在顾宅的时候,他是不会恶死做的,现在他学会了,好像是无师自通,他把舅母新做的衣裳用剪刀剪一个口子。 舅母就把衣裳拿给舅舅看,说:“哼哼,你看,你宝贝外甥。” 舅舅就拎住顾允吉的耳朵,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一边骂:“讨债鬼。” 顾允吉就张着嘴巴哇哇地哭,还含糊不清地叫某小姐。 钱宝珠心里自然是气的,但嘴上也不好说什么。过了些时候,钱宝珠也病逝了。 钱宝珠临终,只求兄弟一桩事,她指指允吉,对兄弟说:“你把他,送到三小姐那里去吧。” 看兄弟点点头,钱宝珠就闭眼了。 (选自《顾氏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