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进入20世纪20年代以后,一股质疑、反思、调整乃至试图扭转五四新文化方针路线的潮流悄然兴起。首先是新文化反对派的发难。1922年1月,《学衡》诸君有备而来,梅光迪的《评提倡新文化者》、胡先骕的《评〈尝试集〉》、吴宓的《论新文化运动》,以集体发言的阵容,言之有据的驳难,改变了原先新文化倡导期没有阻力、一路畅通的局面。1923年8月21—22日,吴宓在上海章士钊主办的《新闻报》上发表《评新文化运动》,以他批阅大学生入学试卷为例,指出目前学生作文的白话、文言的运用都不理想,细算起来,恰好是胡适发动文学革命五年整——正是这群学生进入中学,乃至毕业、应试大学之时,其责任“应由适之全然负责”。吴��:《评新文化运动》,《新闻报》1923年8月21—22日。可谓言之凿凿,有理有据。由此他重提文言优于白话之说。也于此时,教育总长章士钊在小学推动尊孔读经,利用手中权力,直接让时代轮子倒退。其次是新文化知识分子的分化、反思和调整。《新青年》的解体,马克思主义者与实验主义者的分道扬镳,标志着新文化人自我调整的开始。胡适办《读书杂志》,此为整理国故思路的发端。1923年1月《国学季刊》创刊,胡适在该刊《宣言》中提出整理国故的“三大主义”胡适《国学季刊》宣言提出“三大主义”:**,用历史的眼光来扩大国学研究的范围;第二,用系统的整理来部勒国学研究的资料;第三,用比较的研究来帮助国学的材料的整理。张若英编:《中国新文学运动史资料》,上海光明书局1934年版,第206页。——清算旧文化的主张。此举旨在用实验主义的方法整理国故,区分精华与糟粕,在保留精华的基础上重建新文化。尽管胡适《〈一个*低限度〉的国学书目》之类举措颇受质疑,但这一主张还是得到若干稳重推进改革的新文化人的呼应。郑振铎主持下的《小说月报》展开“整理国故与新文学运动”的专题讨论,出版“整理和研究中国旧文学”的专号,是一种呼应。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研究,胡适的白话文学史、中国哲学史研究,是这方面直接或间接的成果。周作人、顾颉刚等也赞同整理国故:“研究本国的古文学,不是国民的义务,乃是国民的权利。”整理国故是“要满足历史上的兴趣”。顾颉刚:《我们对国故应取的态度》,载张若英编《中国新文学运动史资料》,上海光明书局1934年版,第211页。0000不少青年学生也由此转向学术,汇入“国故”潮流中。从某种程度上说,整理国故对新文化运动是一种反拨、一种调整。新文化人内部,对此也有异议者。郭沫若就很不以为然:“整理的事业,充其量只是一种报告,一种旧价值的重新评估,并不是一种新价值的创造。”郭沫若:《整理国故的评价》,载张若英编《中国新文学运动史资料》,上海光明书局1934年版,第221页。茅盾也说,旧势力对新文学的反攻,正是新文学自己内部不巩固造成的。近两三年新文化运动的兴起,这是迈出了可喜的一步,但有人怀疑做“白话文”是否必须文言打底子,这是退了一步;当白话文根基尚未牢固时,有人又要搞所谓的“整理国故”,这算退了第二步。茅盾:《进一步退两步》,《茅盾全集》第1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444—445页。因此,整理国故的这一调整,如果分寸把握得不好,容易对新文化自身造成伤害。再次是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陈独秀等从《新青年》分化出来的马克思主义文化人,致力于倡导社会革命,以之替代文化改革。1923年《中国青年》《向导》《学生杂志》等联手的棒喝新诗人、抵制泰戈尔,参见姚玳玫《“青年”与1928年的革命文学运动》,《中国文学学报》2013年第4期。扭转沉迷于自我的文学风气,对新文学青年作思想动员,培养社会革命的基础人群,已初见成效。至1925年前后,瞿秋白就指出,各**人群都在发生变化,“革命的小资产**及智识**也就逐渐显现他们的左倾,——*近半年来北京方面有《猛进杂志》《莽原杂志》,上海方面有《洪水杂志》等等;至于国民党内如柳亚子、朱季恂、甘乃光、陈公博等居然形成强有力的左派,汪精卫、蒋介石等革命倾向之确定更不用说。”瞿秋白:《国民革命运动中之**分化——国民党右派与**主义派之分析》,《新青年》1926年第3号,1926年3月25日。他所举的几份杂志都是当时激进的青年文学刊物,走文学创作、社会批评与群众运动相结合之路。社会革命之风气对新文化的渗合,改变着新文学的走势。 这种变化在悄然进行着,至1925年“五卅”上海工人运动爆发,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社会局势急剧变化,国共两党的矛盾迅速表面化,对社会出路和制度的选择,成为两党纷争的关键性问题,**斗争一说被摆到桌面上。这一变化在新文学领域的直接表现是,1928年1月无产**革命文学运动的轰然而至。 在中国新文学史上,1928年是特殊的一年。革命文学运动高调兴起的**个举措,就是清算五四新文化,尚未站稳脚跟的新文学马上面临改道换辙的局面。革命文学运动,从文化改革到社会革命的目标转换,对文学重新定义的性质更新,文学以“**论”替换“人性论”的价值重建,从选材到创作方法的奔赴革命性,都是釜底抽薪式的扭转。在这种局面之下,新文学家群体的分化,就颇有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意味。整体而言,革命文学运动声音虽大,但毕竟仍是少数革命青年人的所为,从五四走过来的被排除在“革命”行列之外的新文学作者依然占绝大多数。在文坛形势陡转的背景下,多数人在沉默中观望,且走且看。1928年3月,朱自清在《一般》上发表长文《哪里走?》,以致四位朋友的信为形式,表达他内心的惶惑和不安:“现在的思想界,我竟大大地隔膜了;就如无源的水一样,教它如何能够滔滔地长流呢?”作为一个严谨的学者,他深究思想的来龙去脉,发现自新文化运动发生这十年来,社会变化有“三个步骤”:“从自我的解放到**的解放,从**的解放到Class Struggle;从另一面看,也可以说是从思想的革命到政治的革命,从政治的革命到经济的革命。”“在**步骤里,我们要的是解放,有的是自由,做的是学理的研究;在第二、第三步骤里,我们要的是革命,有的是专制的党,做的是军事行动及党纲、主义的宣传。这两种精神的差异,也许就是理想与实际的差异。”他说:“在解放的时期,我们所发见的是个人价值。我们诅咒家庭,诅咒社会,要将个人抬在一切的上面,作宇宙的**。我们说,个人是一切评价的标准;认清了这标准,我们要重新评定一切传统的价值。这是文学,哲学全盛的日子。……社会科学虽也被重视,而与文学、哲学相比,却远不能及。……三四年来,社会科学的书籍,特别是关于社会革命的,销场渐渐地增广了,文学、哲学反倒被压下去了;直到革命爆发为止。”朱自清:《哪里走?》,《一般》第4卷第3期,1928年3月5日。他道出了当时绝大多数新文化知识分子对现实的惶惑和忧虑。1928年之后,新文化知识分子面临多种选择。血腥现实面前的政治选择姑且不论,局势的急剧变化也使文化改革遇上瓶颈。五四思想文化启蒙思路,在严酷现实面前,显得空洞、高蹈,有失迫切的现实感。何去何从,正处进退两难之境。1928年革命文学运动的掀起,文学工具论的张扬,几乎撼动了五四“人的文学”的基本价值根基。“人的文学”观念在新的形势下也发生内涵的质变,经历了一个更为复杂、迂回、多种意见相抗衡的重建时期。在这种背景下,第二个十年的新文学批评和研究重新起步。 这是一个群龙无首、多元共生的时期。不同文学观念在抗衡中并没有互相取代,而是各行其是。相对宽松的政治文化环境,带来了新文学实践的多元形态:繁杂的、多面的、多层的,多方砥砺共生的。直至全面“抗战”爆发之前,新文学并没有形成大一统的局面,它是开放式的,在外部环境与内在坚持的互动中耦合生成。这一生成过程并非清晰的、线性的,充满目的性和必然性的,而是错综的、迂回的、多线头的,充满偶然性和随机性的,一种过程性、细节化、多元互动的垒建和确立。将1928—1937年的文学批评研究摆在这一格局中,才能真正回到历史的原本状态,回到文学批评研究错综复杂的实际情形中。 现代文学批评/研究的历史研究本属于学术史的问题。但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多事之秋的中国,文学为社会革命、文化运动所裹挟,纯粹的关于文学的学术批评研究很难存在,政治社会环境对于文学始终是一种制约和规定,甚至从思想观念到方法方式主导这一时期文学批评研究的方向。政治观念与学术观念相缠绕,构成这种研究的特色,这其中,文学的社会学批评成为主流。充分考虑这种复杂性,考虑社会政治现实对文学的学术研究的全面渗透和制约,才能把握这段历史的真实底蕴。 福柯的“谱系学”“知识考古学”研究方法,给本书以启发。福柯认为,所谓“谱系学”,是“要将一切已经过去的事件都保持在它们特有的散布状态上;……它要发现,真理或存在并不位于我们所知和我们所是的根源,而是位于诸多偶然事件的外部”。载福柯论文《尼采·谱系学·历史学》本著努力摆脱“我们所知和我们所是”的历史结论的干扰,逐一检视“散布状态”的历史碎片,以“个案史”为基础,缕析各条线索的来龙去脉,描述特定情境中各方批评研究的冲突和耦合的情形,还原新文学批评研究实践的复杂面貌,考索诸种事象前后的关联性关系,在此基础上,浮现该时段文学研究史的主体脉络线索。 本书共四章:《重建地基:新文学理论批评的多元格局》《“作家论”热潮中的作家经典化实践》《新文学文体形式批评的美学规则构建》《“史”的构建与新文学的知识图谱确立》,从1928—1937年文学批评/研究的基本形态、“作家论”的作家历史定位、文学文体研究的规则构建、新文学的历史编排等四个角度来展开,在勾勒历史基本结构线索的同时,尽可能让历史细节浮现出来。本著不预设1928—1937年的现代文学批评研究有某种达成一致的目标奔赴,不对各种批评研究作褒贬评价,对那种由后见之明而带来的一刀切的宏论保持警觉。让各方声音都有存在的一席之位,强调该时期文学批评研究的多元共生性,承认各方存在的合理性。总之,努力呈现该十年现代文学研究丰富复杂的面貌,是本书的目标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