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 开在天上的花儿 002 我的树 一棵树,不长在自家庭院里却独属自己,是幸运还是霸道?年幼时 的我就有过这么一棵树,“我的树”,至今还蓬蓬勃勃地茂盛在记忆深处。 每每想起,就如同沾了天大的便宜。 一条沟从西到东将我们赵庄切割成南北两半。从村东向村西看,得 抬头,是一道一道的缓坡费力地弓着身子,拉着扯着,将路铺开。那坡 势在村外向西似乎是无限延伸的,以至于村外很远很远的地方被村里人 统称“72 拱”——据老人们说是向上拱了72 下。沟边是路,路看上去也 是万分辛苦,猫着腰,借助坡势努力前拱,竭力延伸。 喜欢较真的我曾试图弄清楚,是不是72 道坡。有了这个想法的两三 年里,上上下下数了多次,一道坡太长,数着数着就乱了,终究没有数 清楚。72 道坡啊,数完兴许就到天边了,却在反反复复数来数去中邂逅 了“我的树”。 那是暑假的正午,整个村子都在午休。一个六七岁的小屁孩,为了 探究到底有多少道坡,走了不知多远��反正没有走到“72 拱”的尽头。 003 渴了饿了,就在沟埝边找东西吃。羊奶奶,驴奶奶,野葡萄,枸桃,酸 溜溜……经常被指派跟着哥哥给猪割草,草拔不了一把,倒是学会了填 肚子。就是某道坡的沟腰处,竟然看到了一棵奇特的树,叶子像五角星。 天哪,还有那种形状的叶子啊,叶子不都是杨树桐树那样的?它很小, 像我的细胳膊那样粗。不会被别人发现吧?我要据为己有,我要让它成 为“我的树”。我得给它做个记号,也能看出别人发现没有霸占没有。转 了几圈,一拍脑门,有主意了。拔了一大把草,找了几根长的,把短的 捆绑起来,挂在树身上。 “我的树!”这个念头像神奇的种子落在心里,没有阳光没有水,不 等到家,已经在我心里长成了一棵大树。 我终于有了独属自己的东西。家里的破铁环还得跟小哥哥抢,木板 削的臭木枪二哥当成宝。就是院子里那两棵树,姐姐常常绑着绳子荡秋 千,都让我滚得远远的。破铁环,臭木枪,烂秋千,哪里有我那棵树神 奇,他们没见过的叶子啊。做梦我都能笑出声。 只要不被人看到就没有人跟我争。 第二次为了找到“我的树”,费了很大的劲。上上下下跑了几趟,就 是找不到。终于找到了,草还在树身上绑着,记号在,就没有被人发现, 还是“我的”。为了便于下次找到,我专门把从沟边下到树那里的草拔得 干干净净。突然又后悔了,别人不就也一眼看见了?又撅起屁股拔了半 天,把我的手都划破了,全扔到拔干净的地方,那里的草比别处都多, 差不多将树遮住了。 整整两年,我没事就跑去看我的树,一跑就是小半天,经常影响到 吃饭,还被母亲训斥贪玩。后来,我上学了,会写字了,在树身上用小 刀歪歪扭扭地刻下了我的名字——“张亚凌”,才彻底放心了。正儿八经 是我的树了,谁也抢不走了。 哥显摆他的枪,姐显摆她的发卡,我嘴角一撇:我的东西要搬过来 004 不得吓死你们。又是一年,树长粗了,“张亚凌”三个字也长大了。我越 来越放心了,索性把这个天大的秘密告诉给了哥哥姐姐。 哥笑了,让我抬头看天上。天上有一大团云,像飞奔的骏马。他说: “那是我的云,谁能夺走?”我说你是瞎说。他笑得更厉害了,说你能瞎 说地上的,就不允许我瞎说天上的? 直到今天,每每回家时走在“72 拱”上,就想起了我的树,还有童 年里那满满的欢喜。 或许,每个人的童年,都有棵自己的树吧。 005 做贼的日子 我的童年,是一段需要红薯馍、糜面馍、玉米糕、菜疙瘩才能勉强 填饱肚子的日子。 记得大哥割猪草时偷偷地挖了生产队一窝红薯,自己一口气生吃了 仨,还剩下俩藏在笼底带回了家。大哥真是饿晕了头,竟然忘记了母亲 平日里耳提面命教导我们的诚实、本分,一到家就迫不及待地取出来用 衣袖擦了擦让我和二哥吃。恰巧母亲推门进来,一把夺过我们手里的红 薯,训斥了半天还不解气地狠狠地打了大哥。 拿着被我们咬了一口的红薯,母亲似乎很为难:上交吧,就等于承 认自己的孩子做了贼;不交吧,的确不合她的为人。 大哥呢,哭得也很委屈。割猪草的那几个孩子都偷,又不是他一个 人偷。人家没吃完的,扔了,怕被看守的大人检查出来。而他,是想着 我俩才带回来的。 而我们,倒不理会大哥的脸是不是被母亲打疼了,更关心的是被母 亲夺去的红薯将如何处理。 006 已经上了床,母亲将红薯丢给我们,没好气地训斥道:“整天都是想 着吃、吃、吃,活到世上就是为了吃……”我们才不理会母亲说话的语 气及神情,赶忙抢在手里,啃起来,甜甜的红薯汁顺着嘴角直流。母亲 一看见我们的吃相更生气了,“看你俩那熊样,总有**,为了吃糟蹋自 家……”母亲愤愤地说着,又两手齐上夺了我们手里的红薯,“偷的东西 还吃得有滋有味,还有没有廉耻?!” 我们依旧坐着,却不曾低头表现出半点悔过,单等着母亲训斥完后 再扔过来,好接着吃。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们是在母亲反反复复地给与夺中,在絮絮 叨叨的训斥声的伴奏下,咽下每一口红薯的。 如今想来,那会儿的母亲,心里一定很难受很难受的:她不能抗拒 的,是儿女们的饥饿;她不能原谅的,是儿女们满心里只想着吃。 母亲和父亲有事去外婆家,呆了**又一个晚上,第二天大清早才 赶回家的。大哥又领着我们偷了一次,那次偷的是玉米棒子。 白天只能忍耐,害怕煮熟时玉米的香味暴露了我们的行径被大队喇 叭批评。等呀等呀,估摸是半夜了,大哥领着我们起来煮玉米棒子吃。 真香,我一连吃了两个,还能吃得下,只是没有那么多,大哥二哥每人 一个半,——才偷回来五个。 第二天,大队喇叭就响起来了: “有些人做贼心虚,三更半夜煮偷的玉米。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 众的鼻子也不是摆设……” 后面就是点我父亲母亲的名字,进行声讨。 母亲叹着气,开始训斥我们: “不是光咱一家子饿,全村人都饿,——全村人都当贼了能打下庄稼 分给大家?管不住自家的手,管不住自家的嘴,能干成啥事?偷,总归 是坏毛病,就得离远些……”临了,她长叹了一声,“真是傻娃,饿得谁 007 能睡着觉?白天有事打搅,有东西充饥还好点。天黑了咋办?——还天 黑了偷偷煮,真是笨到家了。” 只是,我胆小,从来没有独立操作过。 每次割猪草,只能眼看着别的女孩子们行动:偷几把苜蓿,回去做 苜蓿面;偷几把豆荚,蒸着吃;偷一窝红薯,烤着吃……几乎是目之所 及,无所不偷。有次我给了一个女孩五分钱,她分给我偷的玉米棒子。 我也算成功地“偷到”东西了,跟她们一样厉害了,心里还有点小得意。 后来,我在作家路遥的一篇文章里看到这样一段话: “上数学时,我就不由得用新学的数学公式反复计算我那点口粮的* 佳吃法;上语文课时,一碰到有关食品的名词,思维就固执地停留在这 些字眼上;而一上化学课,便又开始幻想能不能用公式化合反应出什么 吃的东西来……” 不觉笑了,看来,我们伟大的路遥从小就具有当作家的浪漫气质啊。 奇怪的是,至今每每忆起做贼的日子,我竟然丝毫没有愧疚,只有 对自己笨拙胆小的遗憾。莫非,特殊时期,人们就没有羞耻感? 008 童年的守护天使 是不是每个孩子的童年都有个天使在守护?倘若不是,我哪里能够 躲开那么多的伤害快乐成长? 儿童的恶毒有时来自对大人语言的单纯模仿,或许无心,却可能伤 人至深。那个小伙伴在有很多玩伴时像发现了新大陆般宣布了她的发现: 看妮儿的嘴唇,厚得……厚得能切凉菜吃。 那句话不亚于重型炸弹,将我的快乐炸成碎片又瞬间化作了眼里止 不住的泪水。只是年幼的我却分不清是难听还是恶毒。在我们那里,只 有卤的猪耳朵猪嘴巴猪头肉才切成凉菜吃。我吧嗒吧嗒掉着泪水离开了 那群孩子。 一回到家就照镜子,已有几条裂缝的镜子邪恶地将我的嘴唇还切割 成了几层,要多厚有多厚啊。越看嘴唇越厚,越看越难看越伤心——的 的确确是个厚嘴唇的丑丫头。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忍心照镜子。 小小的心儿终于装不下大大的悲伤了,哭泣着对姥姥揭开了心里的疼。 姥姥将我拉到怀里,给我边梳头边说话,慢声细语不急不躁:傻女 009 子,嘴唇薄的人刻薄,多是刀子嘴,嘴唇厚的人厚道,话少还不伤人。 我娃呀,是个生性厚道的好娃…… 哦——,原来厚嘴唇这么好。不过,我也不能得意,姥姥说的“厚 道”一定是好品行,哪能骄傲呢?再后来呀,当小伙伴们继续笑话我嘴 唇厚时,我只是抿嘴一笑罢了,才不会生她们的气。当然也不能告诉她 们那个秘密,我更不想让她们因为嫉妒我的厚嘴唇又不开心了。 我们一起玩抓五子的游戏。就是很多小小的磨得光光滑滑的小石子 儿,从手心抛起,翻转,经过手背抖落,只留一个。握着那个小石子的 手,边抛出手里的小石子边很快从地上掠过,看能在抓走多少小石子的 同时还接得住抛出的那个。每次,我一抛起,就全部抖落,手背上就留 不住。好不容易留住一个,可以进行下一步了,又接不到抛起的那个。 别人就不愿意跟我搭伙了,嫌我笨手笨脚,说我笨得两只手都捉不 住一只鳖。今天看来那话真是重口味,相当于说我比呆鳖还呆还笨。没 人跟我玩了,我成了**的观众,孤单而尴尬。时间久了,也就赖在家 里拒绝出去玩了,我才不想被小伙伴讨嫌。 终于有**,姥姥问我咋不出去玩,在我抹着鼻子哭诉时她倒笑得 前仰后合。姥姥说:真是瓜女子呀,人的聪明是一定的,有人嘴能说, 手底下跟不上趟;有人手底下慢点,心里清爽。脑子好使的人,就不需 要手下快脚底利。没事,不想出去我娃就看书,*好看的都在书里…… 慢慢地,还真看进去了。 开始到处找书看。周围没书了,每逢赶集,姥姥就陪我去镇上的书 摊,二分钱一本,尽够看。姥姥就坐在旁边纳鞋底,我会偷空瞥她一眼, 有时恰巧她也正看着我,我们俩眉里眼里都是笑。 快乐地走过了童年,蓦然回首,才发现姥姥“欺骗”了我:嘴唇薄 厚与性情压根就没有必然的联系,心灵与手巧才是绝配……不过,那, 又有什么呢?**度过才能坦然回望。后来啊,我的缺点似乎随着年龄 010 的增长,越来越多越来越放大。搁别人身上,简直就是一连串失望的组 合:性情马虎容貌还长得粗枝大叶,已经长得粗枝大叶了还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还不会看人眼色。姥姥若在,会对我说什么呢?她老人家一定 会说:没能耐才会说话会察言观色,好好做事比啥都顶用。 直到今天,每每遇到伤脑子的事,我还是习惯看着姥姥的相片想, 她会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