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 席水而居: 泊在月光遍地的水途 从蓝溪出发,溯游而下,相望千年的沅江、酉水两岸,如一幅水墨画卷,亦如一部典藏的古籍善本,徐徐展开,直扑人眼,不用泼墨点染,也不用刻意着色,左岸右水的原貌便成了画中的经典,氤氲出一片清澈的云水与禅心。 蒙湖蒙,蓝溪蓝 未见蒙湖之前,先喜欢着她的名字。 蒙湖本身不是湖,只是几湾断断续续的蓝溪水,并不招人眼。后来,因为修了岩屋潭水电站,断断续续的水,开始接二连三地粘连,有些清浅地宽起来,厚起来。日渐宽厚的水,环山绕村,碧波荡漾,似乎有了湖的模样。水厚时,蓝蓝的水映着翠翠的山,人见着,脸上免不了泛起水淋淋的笑;水薄时,湖岸便白出一大圈,横石头压着竖石头,长石头叠着圆石头,石头上锈了色调深浅不一的苔藓。黄昏时分,偶有几只小船轻泊慢摇,待霞光漫漶,渔舟唱晚的镜像“海上升明月”般地从眼帘浮出来,几只白鹭从湖心小岛翩翩掠过,生动着远处若有若无的炊烟,也让许多幽深的遐思漫起了一层蒙蒙的水。 小时候,蓝溪看着我,我也看着蓝溪长大,蓝溪很蓝,我的童年也很蓝。 从我家背后的老街往下走,穿过祝家坪的田埂,便是蓝溪。蓝溪的上游是蒙湖,蒙湖的上游还是蓝溪,蓝溪比一般意义的小溪丰盈一些,也是因了蒙湖。蓝溪水面由窄而宽,临近张家村时,乱石嶙峋,流水澄澈浅散。附近有几处沙洲,长满繁茂的灌木丛及青草。野惯了的黄牛、水���到了溪边,便不再使性子,总是气定神闲地啃着嫩草,嗞嗞的,津津有味。牧童或三五成群地在草坪打滚嬉戏,或在溪里捕捉鱼虾,嬉乐至极。河岸以外,有一马平川的沃野平畴。“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蓝溪的景致及韵律,像一首歌,似一支曲,在长满庄稼的两岸恰到好处地弥漫。 **次听母亲说起蒙湖,我尚小,正趴在屋后棕榈树上,摘刚抽出的穗苞,嫩黄嫩黄的。差不多是端午时节,母亲扯回一背篓的箬叶,汗长水流的,准备包粽子。包粽子需要新鲜的棕叶捆扎。摘棕叶的事,自然就交给我了。我虽然是个姑娘,母亲却常常把我当小子养,我也乐得有“野”的机会,老屋、老街及田畴后的蓝溪,自然成了我的乐园。母亲说,包完粽子带我去看蒙湖。母亲轻轻柔柔的一句话,立即就让一个从未谋面的“湖”,一下子定居在我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里。 去蒙湖,其实要爬过几座山,要走很远的路。每个山头,仿佛一个巨大的粽子。路是山道,弯弯曲曲,恍若条分缕析的棕叶,捆了缚了山头,恰似朝天粽。我们沿途经过云丛洞、樱桃湾、林科所等地。母亲弯腰背着细竹篾背篓,背篓里装着一串棕叶缠裹的糯米粽子。我在母亲的身前身后雀跃着,满眼都是新奇与渴望。途中遇见的杉木、松树、南竹很多,皆高大茂盛,青翠欲滴。雷公花、牵牛花、杜鹃等各色花儿也竞相绽放。母亲沿路指给我看,这是什么,那叫什么,遇到连母亲也叫不出名字的花鸟草虫,我就顺口取上一个名字,什么“一摇就落花”“太阳草”等,我颇为自己的创意自豪,也惹得母亲乐呵呵地直吻我的额头。 许是刚刚下过端午雨,母亲在草丛岩石的缝隙,可以捡拾到一种近乎墨绿的植物,铜钱般大小,贴地而生,柔软、肥厚、温润,似不规则的墨玉。母亲说,这是地衣,又叫地木耳,一种贴地而生长的藻类。每逢雨天,它都会很神奇地从疏落小草覆盖的地面冒出来,一簇一簇,雨至而滋生、膨胀、蓬勃,阳出而委顿、收缩、消失,反反复复,星星点点,缀满了岩石的表层,或是潮润的地面。 我觉得好奇,轻轻一抓,嫩嫩的,湿湿的,滑滑的。母亲笑着说,老人家都讲地衣是雷公屙的屎呢。我连忙缩回了手,觉得脏,不肯去捡。母亲倒是捡了满满一篮子。待回家后,细细地清洗,将泥沙小心翼翼去净,浸泡一个晚上,第二天在开水中烫一下,捞出,挤干。吃时,配上剁碎的酸辣椒、大蒜、生姜等爆炒。出锅时,便见黑里透着星星点点的黄、红、绿,一律油润润的,观之秀色可餐,闻之香气诱涎,食之美味怡然。 采完地衣,继续行走。正当筋疲力尽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一湾碧蓝的湖水安静地躺在群山环抱之中,很梦幻,很空灵,与蓝溪相似而不同。蓝溪是调皮的,弯弯曲曲,想怎么流淌就怎么流淌;蒙湖是温婉而阔大的,优优雅雅,从从容容,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一时不知道,到底是水掉进了山里,还是山掉进了水里,那么柔,那么清,那么蓝,那么静。 坐在水边小憩,母亲取出背篓里的糯米粽子充饥,吃完的青绿棕叶被我扎成小船,漂在水中。母亲顺手摘下一朵金黄的野花缀在鬓边,十分好看,又将沿路采摘的一束杂花编成花环戴在我的头上,花仙子、公主一样。水岸的芦苇丛生,很是丰茂。母亲采下一支芦苇秆,用指甲细慎破开,魔幻般地折出一只活灵活现的蚂蚱。蚂蚱放在草地上,似乎要蹦跳起来。接着,母亲将一株油碧可人的太阳草编织成一只闪闪发亮的草戒指,戴在我嫩白的指上……这一切,新奇而好玩,勾勒起懵懂的童心,心香四逸。 你来,蒙湖就在;你在,春天就来。之后,母亲凝望着“水在山中,山在水中”近在咫尺的遥远,两眼慢慢地润汪起来。母亲在想些什么呢?是我和姐姐波光漂洗的前程,还是夏夜微凉的命运?不得而知。我只依稀地晓得:很快我就玩累了,趴在母亲的腿上睡着了,迷糊中,只有背篓里的粽香伴了一地的月明,一湖的青素。 也许,我与蒙湖的结缘,就是从那个时候而起,只有起点,没有终点。 许多年过去了,蒙湖并没有长大,我却与日俱增地长大了。 毕业工作的**站,是一所乡村学校,恰好要经过蒙湖,心有期待,也有感伤。我似乎让母亲失望了,理想与现实的苦涩让我的行走有了一些犹豫。每每去乡村学校,车到蒙湖,需要过轮渡。轮渡并不按时,完全看车辆多少情况而定。有时刚刚赶到渡口,轮渡却载着其他的人与车,轰隆隆地开向对面的码头。乡亲们扛着木材,或是挑着南瓜、板栗、菜油,或是母鸡、旱鸭、猪崽,相互吆喝着,趔趔趄趄、顺顺当当地上码头、下码头,生活的忧或喜,全在这一上一下之间。 坐等轮渡的时候,我常常会呆呆地看着蒙湖,坐在母亲曾经坐过的地方,看一湖硕大的水时涨时消。“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巴童浑不寝,半夜有行舟。”我忽然觉得,母亲多年前带我看过的蒙湖似乎是有深意的。穹顶之下,天地之间,“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清。”“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一湖慎独慎初的水,一头连着城市喧闹,一头守着乡村宁静。也许,一湖溪水,就像一首宋词,上阕是生命生存的空间,下阕是安放灵魂的栖所。面庞开始红润的我,试图读懂它的沧桑、蓬勃和热闹,寻觅这块土地生生不息的秘密。 春天的阳光,忽然就没了,一把雾雨,从天空飘摇欲下。烟雨空蒙,远山近水,恍如披上一层湿漉漉的白纱。一场太阳雨之后,我扯了一簇摇曳的狗尾巴草,像母亲一样,编成一枚尘世间****的草戒指。草戒指毛茸茸的光泽,活泼了一个女孩的心思,那是我畅想的未来与明天,摇曳的生机似乎随山随水瞬间盎然。青春那么美,湖水那么清,黯淡的眸子里,依然倔强闪现出来的,不是忧伤与颓唐,而是惊喜和欣慰。无言的光辉,总能令我在许多不堪的日子里,将那些有关乡村学校生活的艰辛,轻巧地淡化了影子。 后来的日子,我走过许多的路,看过许多的风景,读过许多的书,听过许多的述说。我一边梦回着蒙湖的山清水秀、林木繁茂、鱼鲜笋嫩,一边在曲院风荷的葱绿烟霭中,咀嚼银波碧浪的涟漪。山南水北的村庄,如一把荞麦撒在山水涵虚的皱褶中。我以清风明月的方式,漂洗一个人的沧海桑田。“无数失眠之夜/留下来痛苦的回忆/我推翻一道道定义/我打碎了一层层枷锁/心中只剩下/一片触目的废墟……”舒婷的诗,我记得这几句,每每想起,秋风吹醒树叶,落叶深吻大地,既安静,又从容。当这个世界寂静无声的时候,月下,我总能听到多年后的某**,有人在我耳边低语,倩笑盛满月光,所有悲伤飞离我的身旁,只剩额头有点微烫。 再次站在蒙湖边,我也已成为母亲。天似乎特别蓝,我眯着眼,想看清时光柔软的样子。母亲带着我,我带着女儿,女儿带着憧憬。日出月落,人来人往。一些俗世的风景,已经翻天覆地;诸多粗犷纯粹的山水,却只沧桑了那么一点点。蓝溪的蓝,蒙湖的蒙,既像是母亲殷切的寄望,又仿佛是女儿玲珑的心思。水湄边采撷蒹葭的悠味绵长,渗透了心尖那个婀娜多姿的地方。 如今的我,心将流水同清净,身与浮云无是非,只想安静在属于我的蒙湖岸,在长满紫云英的坡岸,看鱼游枝头鸟宿水,听四周唧唧的虫鸟声。挖一些洞穴,种上希望,也种上母亲的希望,还有女儿蓝色的梦想。让时光的脚步缓一缓,再缓一缓,这样,我就可以听到蓝溪深处闹腾的生命喧响,完成流年一场*为长情的凝眸与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