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和农村,取其优之处
那个曾经西装革履、别着议员徽章在议会上振振有词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5年后自己会在东京的漫画网吧裹着毛巾毯入眠。2011年7月,东日本大地震发生后4个月,我辞去岩手县议会议员一职,正式宣布出马第二年8月举行的岩手县知事的选举之战。虽然*后获得了高达16万票的选民支持,但还是以得票率第二的成绩遗憾败北。
一年以后,我解散了在6年议员生涯中一直对我鼎力支持的后援会,宣布退出政坛。做议员期间,为了倾听以生产者为主的住民的意见和声音,我跑遍县内各地,连续举办了485场座谈会。依靠这些经验,想着为灾后东北地区(注:位于日本本州岛北部,包括青森、岩手、秋田、山形、宫城、福岛六县。)的**产业做点什么,我开始了新的事业,也就是后面要讲到的试图将城市居民(消费者)和地方的生产者连接起来的一些努力。
那之后,我开始拖着我那20公斤重的行李箱不断地往返于东京和东北的各个农渔村之间,夏天踩着木屐,冬天踏着长靴,日复一日。在东京,住宿基本上靠各种漫画网吧或者胶囊旅馆解决,在村里,就在老乡家或者民宿挤上几晚。粗略算算,2015年一年,来来回回跑了180多趟。
行走在都市和农村之间,我自身做了很多思考。东京是个大都市,有成千上万的人,但熟人却没几个,所以很多时候不需要太在意别人的眼光。有一次,我走在路上的时候脚下木屐的结绳突然断了,无奈之下只能在东京的繁华地带光脚走了起来,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却意外地走得旁若无人,脚下生风。这样的大都市,没有了很多熟人,所以没有跟人打交道的繁琐和牵绊,但另一方面也像个孤独的城堡。
而在农村,我们被各种社会关系包裹,家人、亲戚、同学、乡里乡亲……熟人的眼光总是跟在背后,让人不得半刻放肆。对于之前从政靠面子走四方的我来说,更是小心翼翼容不得丝毫差池。但另一方面,生活在一些知根知底知心知意的人们周围,安心感让人从容不迫。
在东京,想要外出购物或吃饭,有成千上万的各式店铺供你选择,无论何时何地,你的欲望和要求都可以得到满足。但是它的街道和角落布满了钢筋水泥的建筑,让人觉得压抑,漫天的人潮也让人倍感疲惫。
所以在东京的时候,我一般凌晨3点就起来到皇居周围去散步。这个时间点的皇居周围昏暗、清净,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下,总是能感觉更加亲近自然,或是天边寂寥闪烁的那几颗星星,或是护城河水倒影中的月亮,又或是随风摇曳沙沙歌唱的树叶。
而农村呢,没有拥挤的人潮,山川、河流、森林、树木、田地、大海近在咫尺,动物和昆虫随处可见,根本不需要通过特地起早散步去感受自然。但是农村没有那么多地方可以让人寻求刺激和满足各种欲望,说无聊吧倒也无聊,而且也鲜有偶遇、邂逅什么的。
说起来这些年,我发现自己天才地利用着城市和农村好的地方。两者其实各有优劣,因为没有在其中一方定居,来回辗转中虽有飘摇之感,却意外在其中取得了平衡。通过亲历比较,我发现今天的现实情况其实跟当今社会盛行的所谓“地方创生”(注:为解决伴随少子、老龄化、人口**带来的地方产业衰退,安倍政府打出“地方创生”的旗帜,将重振地方经济作为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理念相去甚远。
城市生活表面上看起来便利舒适,但是有很多城市人却为了追求某种平衡而苦苦挣扎。他们在享受并满足于便捷都市生活的同时,也在试图从农村寻求某些都市没有的“东西”。因为淹没在都市生活中的他们总会有一种缺失感,这种缺失感从何而来?为了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我重启了议员时代的座谈会,开展了100多场与城市居民的对话。
从这些对话中,我发现了两个“看不见的牢笼”,切身感受到了受困于牢笼中的城市人的闭塞感和无力感。
城市居民的两个“牢笼”
**个囚禁当今城市人的“牢笼”,就是使人成了所谓的“自由的奴隶”。
其实对于一个人来说,无论是和家人的关系、他人的关系、地域的关系,还是和自然的关系,种种关系都是麻烦。因为不管是家人,他人,还是地域和自然,都不会以你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生活在农村的“个体”不堪受制于这种种关系,毅然决然斩断牵绊奔向都市追寻自由。战后的日本,这种情况相当普遍。
人独立于周遭的一切是无法生存的。我们接受家人和地域的庇护和关怀,通过食用大自然的粮食蔬菜来维持生命。扔掉原来的牵绊冲向都市的人们,用**来购买这些让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物和服务,从某种程度上说,做到了自由。但遭遇“失落的二十年”(注:指日本在20世纪90年代泡沫经济后的20年。)期间的经济停滞,这样的情况就难以为继了。
在城市里过自由的生活,需要足够的**来避免饥饿跟孤独。但是现在钱越来越不好赚了,玩命儿地加班,干各种临时工,人们用生命在工作,收入却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时间陪家人孩子,没有精力经营自己的兴趣爱好,渴望从农村被解放出来的“个体”到头来又掉入“孤独”的泥潭,仿佛戴着镣铐的“自由的奴隶”,举步维艰。
另一个“牢笼”则是“缺乏活着的现实感”。这其实是在日常中极度追求便利的我们自己一手造成的,我们亲手把自己关进了这个看不见的牢笼里。
城市由一个又一个人工建筑物构成,那些不受人们控制的自然基本都被排除在外。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整天对着电脑,跟冰冷的数字打交道,完全从事脑力工作的占了很大部分。养老孟司先生称之为“脑化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们的头脑变得越来越强大,但同时也渐渐丧失身体其他的感觉。
人类做出来的东西叫“人造”,人类做不出来的东西叫“自然”,如果我们这样定义的话,我们人类自己的身体本身就是自然。所以当我们身处自然中时,会感到放松和平和。在没有自然的城市中每天做脑力工作,久而久之,脑和身体的平衡感遭到破坏,我们的身心都会感到疲惫,生命的质量自然也难以得到保证。
听说,某家大企业今年员工培训的内容是安排大家到一块废弃的荒地学习耕种。这如果放在前些年,肯定是作为社会公益活动来开展的,但现在却成了企业训练员工心理素质,也就是企业防卫的一个**环节。
渐渐丧失身体的感觉,缺乏活着的现实感,这样的城市人在当今社会越来越多。他们就这样,被囚禁进看不见的牢笼里。
为了那些选择放弃城市却回乡无门的人们
就这样,随着辗转城乡间生活的不断深入,我开始以全新的角度来看待当今*大的政治课题“地方创生”。在此之前,大家提到“地方创生”,总是绕不开人口减少、老龄化严重、怎样挽救濒临破败的乡村等主题。成千上万的农渔村都面临着所谓“极限村落”(注:指日本农村地区65岁以上人口占50%以上的村落。这些村落受高龄化、人口持续减少等因素的影响,作为共同体维持农业生产及婚丧嫁娶等机能已经到了极限状态。)的危机,举国上下集思广益探讨如何解决这样的问题,结论便是现在的“地方创生”。我在做议员的时候,也曾为了振兴衰败的农渔村奔走呼告,做了很多努力。
但是现在的我有了辗转城乡的经历后,突然发现,其实城市也……不,应该说比起乡村来,城市面临着更大的困难,离悬崖更近。城市虽然看起来光鲜,但是在光怪陆离的繁荣与喧嚣背后,隐藏着的是人们的生活越来越艰难,城市的活力日益减退,一些可以称之为“极限城市”(注:指受到同样影响,出现极限状态的城市。)的地方日渐显现。同时我还发现,生活在这个****地带的城市人所渴望的“人、地域和自然的连接”以及“活着的现实感”这些东西,在挣扎于这个**边缘地带的农渔村落,还留存着。
从农村来到城市的人们,或者丢失了农村的城市人,会偶尔回到他们当初舍弃的农村,看着老乡们把那些与天地人的连接,活着的现实感都实实在在过进每天的日子里,带着怀念,感慨万千。但是他们也做不到放弃城市的生活再次回到农村,因为一旦享受过城市生活的舒适便捷,便很难再回去了。
在城市和农村的夹缝中摇摆的城市人,他们的脑海里一直纠结着该如何选择,城市还是农村,便捷还是充盈?
而且今天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都面临着重重困难,这让选择愈发困难。于是乎我想,为什么非要二者择其一呢,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现实去寻找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和社会模式呢?
城市和农村,各有其优劣之处。城市关注重视每个个体,开放包容;农村重视共同体,多有互助互惠的传统,内敛深沉。这两种社会形态一直被认为是对立不相容的,但真的是这样吗?难道没有将两种社会形态的哪怕一小部分重合起来的社会,难道不可以有一种融合享受两者价值的生活方式吗?
不要将“地方创生”问题仅仅局限于农村,而是要把广角延伸聚焦到城市和农村,这也许是解决这个**各种棘手问题的一条蹊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