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黑板》是一部长篇小说。全书以书信为线索，讲述了一系列基层教师的故事。这些故事，涵盖了农村、城乡接合部、城市教师工作生活的各个方面，如职业特点、生活状态、个人提升、心理健康、突发事件、教育改革等热点焦点问题，力求呈现给读者一个较直观的、真实的西部基层教育的全貌，展示坚守在教育一线的教师们的真实工作生活动态。全书坚持立足时代、立足职业，以知识分子的良知，探讨教育面临的各种问题。以小我为切入口，以学校为窗口，从学生、教师、管理者、家长、社会等各个层面，去展示大时代下基层教育的各种现象，表述被消费娱乐冲击的人们，尤其是教师们精神领域的发展变化。

2 一大早，当张存生把自己的疑虑说出来时，办公室里顿时议论纷纷。 哎，你还不知道，现在一年级数学里就有立体几何，二年级就要做逻辑推理题了。语文更是，不照标准答案写，全是错的。我前天给我家苗苗讲了道题，结果人家老师说答案是对的但解题思路是错的，就打了娃一板子。娃娃回来哭闹，说再也不要我检查作业了。我老公骂我不懂装懂，是个瞎指挥，我俩大吵。提起辅导作业，英语老师魏燕燕苦水一潭。 教化学的张雪大声说，我说道题大家帮我算算啊，这是昨晚我外甥女问的一道数学题，我不会做。小明钓鱼回来，小玲问他钓了几条鱼，小明答六条没头，九条没尾，八条只有半个身躯，你知道小明到底钓了几条鱼？ 大家都不说话了，拿起笔在纸上演算，用公式推理了半天��没有答案。这是道啥破题吗？逻辑一点儿不严密，就没个规律可循嘛。 就是啊，我做了半夜，问了很多人，都觉得没个正确答案，可人家老师的答案是二十三条。 大家再次吵嚷，质疑答案的合理性。张存生心想，原来不会给自家孩子讲题的，不是我一个！ 语文老师小王也抱怨连连，每天回家，**件事就是看孩子写作业。现在不但他写，全家人都跟着他转。你说小学作业咋布置得那么多？就拿写生字词来说，每天都是从**课写起，一直到所学的那一课，还要组词造句，少布置几个不行吗？重复写有什么意思呢？这样下去，孩子就成个写作业的机器，对学习没兴趣不说，家长也跟着受罪。天天写到十二点多，压力这么大，谁能受得了？ 埋头改作业的小冯倒大大咧咧，我才不管呢？我给他们班主任说了，我娃只要考进班里前三十名，你就别叫我。 谁不知道你女儿成绩一直是**第二，要是真到了三十多名，你**不会坐在这里说大话，老汪揶揄道。 张存生怕他俩闹个不愉快，赶紧转移话题，现在小学作业难度咋那么大？各种练习册上的偏题难题怪题越来越多，还有奥数训练、思维训练、能力训练，咱们当老师都觉得难，更不要说学生了，问题是咱都不会做，其他家长怎么办？ 能怎么办？花钱进补习机构呗。你不看竞赛班、辅导班收费那么高还人满为患？ 和咱们一样嘛，新教材和考试内容本来就脱节，书本上的知识点例题较简单，学起来也很轻松，但一考试学生就傻了眼。现在的试题，越来越偏难怪，只能买其他辅导书来补习了。再说课本后的习题量小难度小，不能涵盖所有知识点，也不能和高考的难度广度深度相匹配，所以很多孩子跟不上，只能去上各种补习班了。 早自习铃响了，语文英语老师们都去跟自习，张存生见教务主任、教科室主任带着各备课组长，走进了各班教室。 早读的教师都回来了，喝水吃东西闲聊。张存生拿出一套高考题做了起来，今早三四节课，他得熟悉熟悉讲课内容。 第三节课下了，刚走出教室，手机就响了起来，他看了看号码，校办公室的，就接起来。那边说有事来一趟，张存生边走边想什么事，听说高一的老杨有病请假了，一定是安排他代课吧。 好久没去过行政楼了，楼道里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励志图片，像个满头珠翠的女人。他有点儿遗憾地边走边想，这么雪白的墙，要么不贴，要么就贴点儿有品位的。 教务主任一向黑脸腆肚，官腔十足，开口便问，张老师，早上查作业，你布置的咋有点儿少？ 张存生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半天了才说，我觉得足够了啊。语文嘛，念背的东西相对多一些，主要靠平时慢慢积累，作业太多的话学生就抄，没有效率。 那可不行，人家带同头课的老师作业都是一周二十五次，你的只有二十二次，少了三次。 张存生急忙解释，学生从早上六点半进教室，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半，都在上课，都在做作业，就没个喘息的机会，成绩也不见提升，我觉得就是作业太多来不及消化的原因。 那不是你考虑的，你的任务就是要和其他人保持一致。作业少三次，一定要补上，不然的话，考核时就吃亏了。教务主任话虽说得软，但分量还是很重。 张存生想了一下，说，语文我觉得还是要多看多读，至于作业，特别有必要的做一做，重复性的就算了吧。再说只要成绩好就可以了嘛。 那不行。量化考核时作业就是一大块，相应的打分也高，当然这一块扣分也严重，你就要评职称了，可不敢在作业批改上出了问题啊。 张存生转身走了出来，自己怎么忘记了考核这个主要环节呢？ 3 下午三点钟，张存生站在雁城六小二年级的办公室里，等着两个儿子的班主任。 小学办公室比高中办公室更拥挤，十几张办公桌将一间教室填得满满当当，桌子凳子、图书柜子、水桶脸盆架、衣服架子、作业本试卷、教材书本，像一个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中年女人。 没上课的老师只剩下三个，两个背对着背，一言不发地批改作业。墙角处，一张白皙圆润的脸，正严肃地教训一个比她年长很多的男人。我布置这作业的目的，就是为了突击检查家长代写作业的情况。你拿你的脑袋想一想，小学二年级的学生，有可能做出这样的难题嘛？谁能做出来，我就知道谁的作业是家长代劳的。 那个家长满脸堆笑，毕恭毕敬地说，对对对，老师，你真聪明。我家娃娃实在做不出来，我就拿手机查了答案，让他抄。老师，我错了。 年轻人开始谆谆教诲，写作业的目的是为了巩固上课所学的知识，你说你给娃查了答案，抄一遍有什么用？这不是诱惑学生做不诚实的人吗？幸亏我想了个好办法，一下子就查出来了，她有些洋洋得意。 张存生真想问一句，原来布置难题的目的就是这，但他没敢说，只是心里嘀咕着。再说也不是他儿子的班主任，说了那是自讨没趣自找麻烦。现在的这些小老师们可是不得了，动不动罚站罚写作业叫家长，家长来了就上教育指导课。 百无聊赖，他站得腿都直了，正准备出去转转，对面那年轻人说，哎，张昕宇家长，伏老师让你等着，可不要乱走。 张存生忙解释，我就去个卫生间。那不知是姑娘还是小媳妇的老师点点头，威严地说，去吧，快去快回。 张存生走出去，站在楼道里，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三幢教学楼，组成个凹字，一律漆成红白条，简洁大方，醒目庄重。楼下，是旗杆和花园。他想起昨夜小儿子在日记中描写的景象： 一进校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根旗杆，上面飘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的左右两边是花池，花池里面栽着绿油油的冬青和一棵棵柳树，从远处看就像一个个卫士，保护着我们美丽的校园。 嘿，还真是，这小子表达能力不错嘛。花园左边，是一幢图书楼。右边，“科技楼”三个铜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再远处，就是操场了。红色的跑道，绿色的草坪，还有一些锻炼的器材，和其他校园大同小异。突然，他看见操场尽头有一排低矮破旧的房子，如被遗弃的老人，孤零零站着，寂寥落寞。那不就是当年自己读书的教室吗？他认了出来，三步两步下了楼梯，抬脚就往那里奔。 五间低矮的南房，暴露在午后的阳光下。墙皮早已脱落，墙面凹凸不平，底层的青砖被埋进土里，已看不清颜色。张存生摸着斑驳的木门，仿佛触摸着曾经的岁月。他急忙走到第三间，低下身用手抹抹玻璃窗，透过模糊的玻璃看，到处是灰尘浮土，岁月的印迹斑斑。发黄发黑的墙面，坑坑洼洼的地面，落满灰尘的叠放得很高的课桌椅，黑漆脱落的斑驳的黑板，一堆长长的竹扫帚，几个水桶互相挤压着，几个扭曲变形的粉笔箱。他心里一酸，这就是无数次在梦中出现过的、充满美好记忆的地方吗？ 就在这间教室里，他度过了幸福的童年。那时候，条件不好，吃不饱穿不暖，夏天热得浑身冒汗，冬天冻得浑身打战，但对他来说，上学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啊。用破布拼接的脏兮兮的书包里，只要有一块黑面馍馍，心里就踏实无比。书包常常轻飘飘，除了卷成一团的课本，内侧印着乘法口诀的铁铅笔盒，就是破破烂烂的作业本了。每天，他早早就往学校飞奔。母亲总嚷嚷，这个碎土匪，绳子往学校抽着一样。春夏秋都好过，冬天*难，凛冽的寒风吹进来，教室里像冰窖一样，有时风吹得课桌上的书页哗哗响。可是，念书的日子总是充满着无限乐趣。 他和他的同学，尽管因为不会背课文挨过老师打，也因为不会算数被罚站过，但脑子里很少想到“作业”两个字，好像那时也没什么作业，**到晚就知道个耍。他们一起推推搡搡滚铁环，一起偷偷尝谁家馍馍好吃；上体育课一起玩木马跳箱，下课后跑到几里外的田里偷豆角。天那么高，云那么白，天地那么广阔，四角板是那么好玩，弹珠那么有意思。有一次，他甚至还撕了书本叠了好多纸飞机，当然回家挨了几笤帚疙瘩，但心里很美气。还有一次，体育老师带他们去挖洋芋，干了半天活，自然有犒劳，每人一个白面馒头，煮熟的洋芋管饱吃。大家回来时都腆着肚子慢慢走，因为吃得太多啦。 张存生边看边想，很多画面挤在一起，从记忆深处跑了出来。那些无忧无虑的经历，自由自在的校园生活，不但培养了学生们淳厚质朴自尊勇毅的品质，还让他们懂得了对一草一木的深深感激和无比珍重，懂得对生活的无限倾心和热爱依恋。现在呢？学生像羊一样被圈在一起，只是做作业做试卷，远离了自然脱离了生活，上学有啥意思呢？ 哎，你是干啥的，跑这里转？一个毫不客气的声音，将张存生从过去一下子拉回到现实。 我是学生家长，也是这所学校曾经的学生。这是我当年念书的地方，随便看看。他忙对穿保安服满脸警惕的人解释。 走走走，马上要拆的烂教室，看个啥？那人狐疑地瞅着他，挥挥手。 4 人家娃娃都能写完，就你家的特殊？每天都完不成作业，你这当家长的是干啥吃的？还说我布置的作业太多了，你啥意思？张存生一进门，就见一个披肩发的漂亮女孩手提一个作业本，嘴里机关枪般扫射着。 一个佝偻的胖男人站在对面，低声解释，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娃娃干啥都慢半拍，天天作业写到凌晨两三点，她哭我们也难受。她父母又都在外地，长年不回来。我们老两口带着她，打不是骂不是，也没个办法，能不能给她作业稍微少布置一点儿？ 漂亮女老师毫不客气地碰了回去，不行。一个班七十多名学生，都要少一点儿，你想想是个啥概念？作业不好好写，成绩上不去，排名上不去，家长不满意，领导批评，学校批评，社会反响不好，我们当老师的咋办？你咋不替我们想想…… 她性子慢，成绩也不是很好，拉了班级总成绩，我都知道。我就是想她这么笨，能不能少写点儿，多消化消化？ 要不你们就转学，找一所不检查作业的学校，找个不布置作业的老师去；要不就要多监督。爷爷奶奶带孩子，有几个不出问题？我看还是你们心疼，舍不得。 胖男人想说什么，又停住了，小学生一样站在那里，认认真真听着教导。 张存生看着那个背影，觉得有点眼熟，但也没想更多。他想长得这么漂亮的年轻女老师咋这么厉害，想待会儿自己要怎么说才不至于火上浇油。好容易等长发老师深入浅出循循善诱结束，胖男人赔着笑说了几遍谢谢才转过身。两个人都愣住了，原来是教务主任。张存生正想张口问，对方有点尴尬，脸上的肌肉抖了几抖，不自然地看了他一眼，走了。 听说你给三个娃娃取了一样的名字，为啥？漂亮的老师坐下来，喝了口水。 张存生半天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设想了无数个开头，就是没想到儿子班主任先会问这样的问题，于是赶紧切换频道，以便跟上老师思维。哦，没有什么特殊的。大儿子名字是欣宇，二的三的又是双胞胎，我想他们弟兄应该和睦无间互相亲爱，就取了谐音但字不一样的名字。 可见你这个家长就不按常理出牌嘛，不然谁会给孩子这样取名？漂亮的女人毫不留情地点评。你家这两个儿子嘛，长得虽很像，但智商不一样，情商不一样，个性更是不一样。大的蔫一些，小的活泼点儿，总体看来成绩还不错，但*近作业问题较多，字迹潦草不说，好像还有抄袭现象。 张存生想，这年轻人真是的，取名和作业有什么必然联系，可还没来得及解释，老师就开始了长篇大论，我知道你也是老师，还是高中老师，一定会教育自己子女，而且相信你还能教育好。可照目前作业情况来看，两个孩子的表现都不太理想。你要知道，小学教育和高中教育完全不同。比如作业吧，小学生就要靠重复抄写来加强记忆，这是低阶记忆法。我们以后会训练学生的高阶记忆，也就是记忆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一手抓记忆一手抓能力，双管齐下，将各个零散知识点形成知识体系…… 鉴于刚才教务主任的教训，张存生下定决心人家说什么都不接话茬，说什么只管点头就是。 老师说，你家大的太腼腆，你要鼓励他多说话，再自信一点。 老师说，你的小儿子太活泼，老爱说话，专注力不行。 老师说，你家两个儿子作业太乱，尤其是日记写得不好，没真情实感。 老师说，你们当家长的，要时时刻刻盯着孩子的动向，以便严格管理。 老师说，陶行知你知道吧？大教育家，他说培养教育人和种花草一样，首先要认识特点，区别不同情况给以施肥、浇水和培养，这叫因材施教。 他正视着小老师，真诚地说，好的，伏老师，让您费心了。我记住了，回去好好教育他们。 也许是他态度**，也许是累了，总之漂亮的女老师教训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说，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回去把我说的好好消化一下，下次咱们再探讨。 张存生态度更好了，连连点头，然后转身往外走。出门没几步，就听见屋里有人议论，到底是高中老师，素质高，说啥听啥，不乱插嘴，不像辛笑笑家长，自己不懂还事多得很。 他嘿嘿笑了，边走还边哼起了歌，为自己的英明举措得意扬扬，为自己的涵养素质自豪不已。 刚进楼道，就听见手机吱哩哇啦，一看是王丽娟的，他就没接。手机却不依不饶一个劲地喊，到了三楼，打开门，正准备换鞋，妻子冲了过来，咋不接电话？ 还沉浸在好心情中，他就有些嬉皮笑脸，我就偏不接，看你把我怎么样？皮子紧了吧，晚上来场热身运动，给你松一松，这是夫妻间黑话，只有他俩才听得懂。他传递出了信号，然后就等妻子面红耳赤，噘嘴嗔怪，她害羞的样子他*爱。 正写作业的两个儿子一齐盯着他们，小的接过话茬，爸爸，啥是热身运动？ 王丽娟又急又气，几十岁的人了，没个羞耻，都啥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欣宇的老师刚才来电话，让你赶紧去学校一趟，说咱儿子拦住同学要钱，勒索钱财。 张存生浑身一个激灵，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不可思议”四个字。自己的大儿子，白白净净，端端正正，一向规规矩矩，好学懂事，属于乖娃娃一类。虽说正值青春期，顶嘴也好，叛逆也罢，也很正常，就是思想开个小差，暗恋个女生，也没有什么，都能理解。男娃娃嘛，都有这个阶段。可万万没想到，儿子居然会和“敲诈勒索”这词沾上边。他转身就冲下楼。 5 张老师，这个时间段叫你来，我也不好意思。张欣宇同学一贯表现很好，不玩手机游戏，行为习惯也较好，成绩也在前面，可上周有个学生反映他问同学要钱。我去班里调查了，那同学说他们互相闹着玩，就不了了之了。今天那同学又来告状，说他敲诈勒索，我想作为家长，你有必要知道一下。你先坐下��咱们一起分析分析问题在哪里，好吗？高大帅气的班主任倒非常客气。 张存生顾不上说感谢，直接问，他真要钱了？ 我也不知道，所以就叫你来了。你觉得他*近的表现有没有异常？ 没有啊！挺正常的，进门就写作业，写完作业就睡觉，只是不太爱说话，有时牛头拌犟的，我觉得青春期嘛，过了就好了，也没多问。 男老师点点头，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这样，敏感多疑，叛逆心重，需要格外注意。他写作业的时间呢，长不长？ 张存生想了想，还可以，也就是十二点左右，和两个小的比较起来，好像也不是很长。说实话，他是我们家睡得*早的。 班主任看了看他，有学生反映他常常替别人写作业挣钱，而且根据作业长短难度来收费，标准也不一样，有时十块，有时二十。*高一次是替写检查，五十块。 张存生晃了晃身子，不相信似的瞪大了眼睛。 年轻人很有经验，递给他一杯水，张老师，你先别上火，平静一下，我去班里叫张欣宇，来了之后你千万不要动怒，咱慢慢问，摸清原因再处理好吗？说完就走了。 已放学了，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他茫然地坐着，瞅着桌上的斑驳光影。**即将结束了，永不疲倦的太阳，带着人间的喜怒哀乐缓缓落下，给万物染上了一层薄薄红晕。天空并不暗，澄净明亮。办公室里，散发着一片明丽的橘色，童话般精致，梦一样美丽。胸口一阵绞痛，他想起**眼见儿子时的情景。当医生把用花棉布包着的儿子递过来时，他有些胆怯地看着，一个满脸皱纹小老头儿样的娃娃闭眼哇哇哭，一股柔情刹那间涌上胸口，他一把接过来，也哭了。老天爷，谢谢你赐予我这么大的幸福！他抱着怀中的这个生命，就像抱着全世界。他发誓一定要给儿子*好的东西，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记忆呢，他和褚秀云一起，除了上班，剩下的时间就是陪着孩子。他们看着稚嫩的儿子会笑了会爬了，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会自己买糖果吃了会背唐诗了，幸福溢满了胸怀。有次发高烧，输液的小护士在儿子头皮上连扎了两针，小人儿哭得浑身成了大虾，他一下子发了怒，直着脖子和人家吵。还有一次，同事开玩笑说你儿子没别人家娃娃长得壮实，他当场发飙，狠狠地说了同事一顿，后来见面也不怎么搭理人家。 大头儿子小头爸爸，大头儿子好容易长大一点儿了，小头爸爸却离婚了。拿到协议书的那些日子，面对儿子稚嫩单纯、充满疑问的眼神，他恨死了前妻。倒不是因为自己失去了一个寡情女人而气愤，而是觉得愧对自己的孩子，所以当王丽娟介入了生活，他提出的**个条件就是不再生孩子。尽管随着时间推移环境改变，思想上也有所变化，但从本心来说，他是不想要的。再后来，两个小儿子出生了，日子一下子忙得顾不上想其他，对大儿子的关注自然就少了许多，但这个儿子就是心尖上的刺，谁也不能碰。三个孩子的家，自然比不上一个孩子物质充裕，不过两个人的工资也足够了。王丽娟这个后妈，算得上*好的了，吃穿用度从来都先紧着他，从没说不给钱或者克扣，他要钱干什么呢。作为父亲，他常常不失时机地说一些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用之有方的话，还讲过不孝敬父母之人、不讲原则之人、见利忘义之人不可交的道理。 一阵脚步声，年轻班主任带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走了进来，张存生盯着面前这个沉默的、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学生，没有说什么。好久都没仔细看过儿子了。黑而多的头发，发出淡淡的光泽；俊而美的脸庞，立体感极强。长睫毛在眼睛下方打上了一层重重阴影，明亮纯净；高而挺的鼻梁下是一张微显厚的嘴唇，红润饱满。一个年轻版的自己啊，他叹息着，岁月在眼前缓缓划过。曾经外号“张美人”的自己，也如此圆润**过。王丽娟说那时班里的女生大多都暗恋过他，即使现在瘦了佝偻了，看起来还是很有男人味。他专注地边看边想，甚至有几分羡慕嫉妒。哎，怎么能不老呢，我的儿子都长大了，快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他想伸出手，和小时候一样摸摸儿子的耳垂，但现实却将他的柔情全部憋了回去。 他站起来，满脸通红，瞳孔可怕地睁开，鼻翼因为激动张得很大，一条深深的皱纹气势汹汹，从紧咬着的嘴唇向下巴延伸过去，你自己说你都干了些啥？ 儿子头昂得高高，气愤地辩解，他们合起来欺骗我。说好了每次写作业有报酬，可时间一长，他们觉得钱太多了就想反悔，还威胁说告老师，其实就是想赖账。 你还有理了不是？你这是什么行为？张存生气地想上前踢几脚。 儿子没理睬他，对着老师据理力争，本来就是按需分配按劳取酬的，现在他们不给钱，还反过来说我敲诈勒索。老师，你说这是什么行为？ 你小小年纪，咋学会了这一套？张存生火冒三丈。 美少年委屈极了，眼泪一下子冒出来，他们天天轻轻松松打游戏，我可是天天帮他们写作业到十二点多啊，不诚实守信还欺负下苦人，呜呜呜…… 两个大人面面相觑，这种情况还是**次遇到，孰是孰非谁对谁错，一时不能定性了。 我看是这样，你们先回去，我明天调查清楚了再说。班主任和颜悦色地说。 张存生感激地想抱抱儿子的班主任，别看他年轻，这样的同人令人肃然起敬。 儿子蔫头耷脑地跟着父亲，下楼，上车，下车，上楼，垂头丧气，一声不吭。 进了门，王丽娟看着气呼呼的爷俩，满脸堆笑，连声说，先吃饭吧，好不好？咱们先吃了饭再说。两个小的大气也不敢出，乖巧地帮妈妈拿碗筷端碟子。 张存生不顾妻子一再恳求的眼色，指着大儿子，吃什么吃？你今天给我说清楚，让你上学去了还是让你打工去了？你本事还大，写作业还能赚钱。 儿子却毫不让步，我用劳动赚钱，有什么错？写一篇作文三十元，写一次作业十元，现在行情都这样。他们自己不写，天天雇人写，我赚点儿钱又怎么了？再说我写的作业错误少，容易过关，业务就多，就有人嫉妒了。 父亲怒不可遏地吼叫，翅膀还没长硬，就干些歪门邪道的事，你还有理得不行了？谁让你写作业挣钱的？你自己的作业不好好写，还给别人帮忙？ 儿子依旧不依不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们不守诚信你咋不说，就知道说我。我成绩又没退步，自己的作业也没找人写，用劳动换取钱财，天经地义。你不是也天天讲课赚钱吗，难道也是歪门邪道？ 张存生说不过，怒气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对着那张漂亮的脸就是一巴掌，他以为儿子会躲，至少会退一下，可他就像一座山，挺立在面前，盯着父亲一动不动。张存生全身的血涌上脸，一股压不住的火冲上脑门，太阳穴突突地跳，冲上去，接连甩过去几巴掌。儿子虽趔趄了几下，但还是站着。 王丽娟挺身而出，好好说不行吗，你咋还打娃娃？她拉着丈夫往后拽。 我看他还无法无天？张存生随手又是一巴掌，啪的一声，落在了妻子已不年轻的脸上。 几个人都愣住了，王丽娟哇的一声哭了，两个小儿子也跟着大哭。大儿子眼里冒着火，拳头握得紧紧的，鬓角青筋不停地跳动，眼泪在脸上顺流成河。 张存生讪讪地停了手，走到沙发前坐下来。妻子冲进了卧室，两个小的紧追了进去，大的也跟着走进去，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他环视四周，逼仄的屋里狼藉一片，到处都是杂七杂八的东西。餐桌上，铺满了孩子们的作业本书本铅笔盒。茶几上，西红柿炒鸡蛋脏兮兮，青菜豆腐软塌塌，红烧牛肉变成了黑色，青椒土豆丝也失去了鲜嫩。一瓷盆鸡蛋汤，样子像垂死挣扎的人。小书桌小凳子排成一排，摆满了书本纸张。灰不溜丢的沙发上，躺满了校服帽子红领巾。墙面上的一排排照片，也灰蒙蒙。全家人的合影，三个儿子的单身照，一起笑意盈盈，望着孤零零的他。他闭了眼，颓然躺倒在沙发上。 一会儿，三个孩子走出来，自觉地坐在餐桌前，开始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工作——写作业。大儿子脸上五个红红的指印格外炫目，不时啜泣着，却不停挥着笔。两个小的，不时偷看爸爸一眼哥哥一眼，又望着卧室门，埋头奋笔疾书。 6 上午十点多，张存生就进了门。今早有外地专家给学生进行心理健康辅导，全年级都去参加了，他就早早溜了回来，心想做顿好吃的，算是间接给王丽娟道个歉，也算是犒劳一下孩子们。这些日子，大家都太紧张太累了，需要补充一点儿能量。 昨晚夫妻又为儿子们的作业嚷了几句。张存生嫌他们写得太慢，妻子就一个劲地袒护，唇枪舌剑地过来过去，已是生活常态了，其实说不上谁对谁错，不过就是各自宣泄情绪而已。*近自己心情很不好，因为少了几次作业，被在例会上点名批评不说还要写书面检查，他也憋屈着呢。还有个别家长火上浇油，说他不布置课后作业，光让学生回家读书，读闲书有什么用，高考又不考。教务主任和他谈话时，特别强调了这点。他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名著阅读难道不考吗？年年没有这种题型吗？不行了让他带回家自己教去。 王丽娟呢？也是百事缠身。*近单位上各种检查，人人都是陀螺。一进家门就是家务和三个儿子的作业，她更委屈。丈夫比自己年龄大，还不知道体贴，动不动就牢骚满腹，心理年龄和实际年龄严重不符。两人虽战火纷飞，好在夜里有场热身运动就好多了，第二天起来继续过日子。 早起：做早餐、洗衣服、侍候孩子、收拾家务……一刻不曾得闲！唉！我的肉肉全死了。养孩儿**养花儿难多喽！有一句话说得好，干着工作陪不了你，放下工作养不了你！王丽娟的朋友圈里时常会发这一类的话，还配上几张缩成一团的多肉图片，三个儿子做鬼脸的放在中间。 张存生看见妻子孩子气的表达，不觉百感交集。某种程度上，她也算个是孩子啊！爱打扮、爱买衣服、爱养花、爱撒娇、爱吃零食的女孩，可惜，一旦成为母亲，梦就在现实中跌碎了。哎，每个大人其实都是硬撑着的孩子。 他打开冰箱，取出牛肉，拿出一条鱼，放在水盆里解冻；剥了葱姜蒜，洗了芹菜西蓝花；想了想，抓起车钥匙，准备去买几个汉堡，孩子们都爱吃。 往外走时，他看见几张纸叠成信的样子躺在桌子上，就没在意。自从写作业要报酬的事被揭发、遭到家长老师严重批评之后，大儿子总是蔫蔫地，板着脸不说也不笑。昨晚他们两口子为他吵架，他好像也没吃多少饭，只是直接去了卧室，还锁上了门。 这孩子，怎么回事呢？估计是早恋了吧。嘿嘿，想当年自己也喜欢过一个女孩子，暗恋了人家好长时间，直到毕业后才断了念想。我儿子心里都有人了，是真长大了啊…… 他漫不经心地打开，果然是大儿子的信，字迹工整，一笔一画，看得出他是非常用心写的。 亲爱的爸爸妈妈，亲爱的老师：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你们不要找我，找也找不到的。因为我已经躲到一个你们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前些日子写作业赚钱的事，是我不好，我错了！在此，郑重地向爸爸妈妈道歉。经过这些天的反省，我觉得自己为了钱去写作业，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爸爸，昨晚您和妈妈吵架了，说的那些话很难听，我心里非常不好受。为了我，为了弟弟们，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我们的作业，您很不容易，我非常理解您的苦楚。上次虽然您打了我，可我早都忘记了。我还想让您摸摸我耳朵，想在您怀里躺躺，可我长大了，想这样就有些可笑。 爸爸，其实妈妈是非常非常热爱我们这个家的，尤其爱我。她总是怕我想生我的妈妈，怕别人说她是后妈，但我知道，她对我比弟弟们还好。只不过她老是小心翼翼的，这点我觉得不对。既然是亲儿子，打一下骂一句也没什么，但她总是害怕，我也就跟着难受。请爸爸以后不要说妈妈任何坏话，不然我就不原谅您。 妈妈，感谢您这么多年对我的关心爱护和教导。我知道您心里疼我，也疼弟弟。每次为了作业您唠叨，我虽然不说什么，但心里还像以前一样那么爱您。妈妈，以后再也不要哭了，因为我不想让您哭。我想让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阿姨们一起去逛街美容，去旅行踏青。您记住不要带爸爸和弟弟们。爸爸在，就会嫉妒你们的友谊，根本玩不好。弟弟们在，您就会操心，还会唠叨，心情也就不好了。不过，他们要是保证不烦您的话，也可以考虑。妈妈，我爱您！虽然有时我也会偷偷想生我的妈妈，但她不要我了，我还是*爱您！比爱张晓凡还爱！ 弟弟，我们是一父同胞，是*亲的亲人。虽然你们俩常常吵闹，乱拿我东西，但我还是爱你们。每天，我们三个一起写作业，一起为作业发愁，一起干坏事，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可现在，我这个逃兵要逃跑了，你们两个可不要学我啊。我是有病了，得了不爱学习的病，你们要好好写作业好好读书，将来给爸爸妈妈争光。相信你们是*棒的！ 唉，大人们总说自己太辛苦不容易，可是，我们做孩子的更不容易。我*喜欢的课是数学课，*喜欢的老师是数学杨老师，因为每周他都会讲一些如果现在不好好学习以后就会怎么样的例子，这样的时刻我*喜欢。每当老师讲这些东西时，我就万分高兴。说实话，并不是听了这些话我就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而是暂时不用听课写作业了，也不会因为在黑板上做不出来题，就被罚在教室后面站一节课了。 以前，我特别爱写作业，觉得那是一项特别光荣的任务，现在我一听“作业”两个字就头疼，这是一种病吧？很遗憾我得了这样的病。我想过很多次，得了这样的病，以后成绩肯定会一次比一次差，爸爸妈妈一定会越来越失望，会觉得我丢人现眼。想到这些，我就像被下了魔咒一样，每天都在油锅里煎熬。老师一讲课我就大脑神游，双目失明；老师一叫我起来，我就哆嗦。*要命的是一做作业我就瞌睡，就想去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想想自从我上学以来，就是天天上课天天写作业，每天都熬到一两点，只能睡五六个小时。小区的灯都灭了，我们还在写作业。树上的麻雀都睡了，我们还在写作业。花园里的花儿都休息了，我们还在写作业。好像手永远在写字，它们还在我睡觉时蹦蹦响，因为关节疼。 做一双学生的手可不容易啊，总是在劳动。现在，我都不敢用中性笔写字，因为没法改正。用铅笔的好处是写错了可以用橡皮擦，擦了再做。可是，橡皮要是会说话，一定也会天天喊浑身疼的。 我很喜欢张晓凡，但只是喜欢。她学习那么好，又当着班干部，以后一定会考上**大学的。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一条深深的鸿沟，除了成绩，没有梯子可以过去。其实我要求的不多，只要她一个眼神一句话或者点头笑��下，我都会打从心底感到幸福，但我想要的始终都没出现。 亲爱的杨老师，我没你想象得那么聪明，也没有那么坚强。*近一个阶段，你总问我怎么了，我就是太累了。昨晚爸爸妈妈吵完架就睡了，弟弟们也睡了，只有我睡不着，就趴在窗户前望。夜很黑，路灯一盏盏，这世上那么多灯，哪一盏是为我的明天而亮的呢？ 书上说中国人平均寿命为七十八岁，可我才十三岁，要写多少作业才能活到那个岁数啊？如果活着只是为了写作业的话，那死亡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和睡着了一模一样。重要的是，还可以不考试，不挨打受罚，不受同学耻笑，不让父母吵架…… 在奔往死亡的道路上，我笑出声来。 不孝的儿子：张欣宇 ××年×月×日 张存生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

目 录 一封写给黑板的信／1 体罚记／5 讲课记／18 蕾丝记／26 作业记／39 说话记／66 留守记／79 学习记／91 管教记／106 赔偿记／117 择校记／132 哺乳记／148 差生记／159 驻村记／169 化妆记／176 手机记／196 扶贫记／211 上访记／231 改行记／247 打分记／274 红裙记／287 黑板记／298 怀孕记／316 听课记／332 监控记／346 尾声：电子邮件永远不会有眼泪的痕迹／387 后记：总是无言*感人／3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