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 白 我是谁?我时常问我的先生太史文。他告诉我说:“你是一个教育工作者,一个美术史学家,一个艺术评估师,一个创业者,一个作家。”仔细想想,太史文的话很有道理。我的确拥有一个丰富的人生,扮演过各种各样的角色。但是太史文忽略了我的一个*重要的身份——一个20世纪90年代初到美国留学的中国留学生。我很看重这个身份,因为它代表了我人生的转折点。 尽管心中略有不爽,我不埋怨先生想不起我的留学生身份,因为他只看到了我的现在,即付出和努力的结果,却没有想起我从哪里出发。我不苛责朋友们不了解我的过去,因为他们没有看到过我昨日的卑微。为了荣誉,我付出了爱情、青春和健康。为了重生,我32岁背井离乡,辞女别母,踏上了艰难的留学之路。尽管前途未卜,但我一意孤行地走出了**,因为我想救自己。面对今天的成就,我不敢苟同我是命运的骄子的说法,因为我付出的不仅仅有青春、泪水和汗水,还有情意。 我的故事是20世纪90年代一个中国自费留学生的故事,一个贫困学子通过努力改写命运的故事。 我是一个满腹委屈的人。我很怜惜自己少年时代的无助和卑微。我家在甘肃省安西县(现瓜州县),河西走廊尾部的一座小城。在我的记忆里,沙枣花是这座小城*美的颜色,也是对我少年时代的*好诠释。因为生不逢时,我成长得艰难,度过了孤独的少年生活。因为我是三个女儿中的老二,往往是那个不被重视的孩子。因为父母是有“政治问题”的外地人,我们一家生活得艰难。20世纪60年代初,年轻气盛的父亲被错划为“右派”,受到停薪留职去农村劳动的处分。母亲因为父亲的问题而备受欺凌,艰难地担起养育三个幼女的责任。想到母亲当年的谨慎小心,害怕给家里带来灾难的惊慌样子,我依旧心痛。因为少不更事,我的桀骜不驯和倔强带给了父母更多的屈辱,我忘不了父母因我而低三下四地给邻居赔笑脸道歉的样子。因为在意父亲眼中的质疑或不满,我在17岁那年离开父母到外地工作,为的是找到昂首挺胸做人的机会。我渴望父爱,怨恨父亲的冷漠,所以一直很反叛父母,试图得到他们的注意。当我打架流鼻血或受伤跑回家后,我希望父亲能问我打架的原因或伤得重不重,而不只是责备我在外面闯祸。高考落榜和就业无望更是雪上加霜,让我彻底失去了面对父母的勇气。 我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可是,高考落榜击垮了我的自信,让我变得脆弱多疑。出生在火红的20世纪60年代,被锁进多变的70年代和改革的80年代,这固然不是我的过错,我却为生活在那个时代付出了代价。高考落榜伤到了我的自尊心,落榜后的就业无望点燃了我反击的烈火。因为父母无权无势,我没有在当地就业的可能,只能离家到敦煌寻求一片天地。自17岁到敦煌后,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雪耻的誓言。可是,命途多舛,在敦煌的15年是我被高考落榜的阴影折磨的15年,处境尴尬,生活被动。 我是一个不信命运的人。1979年的高考失利和就业无望曾经让我颓废,“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现实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即使不甘命运的安排,但我不敢为自己大声辩解,因为上大学是我脱离困境的**机会。在敦煌工作的15年里,我饱受没有大学学历的屈辱,低声哀叹自己的无力。 1995年当得到留学美国的机会的时候,我正式启动了自救的工程。即使在28岁时担任了敦煌研究院接待部副主任,但没有文凭的压力和任人驱使的被动仍然让我自卑。因为我相信知识是强大自己的武器,我不惜代价地寻找上大学的机会。尽管国内的处级职务、中级业务职称、优厚的生活条件和陪伴幼女的天伦之乐让我犹豫不决,但到美国读本科拿学位的诱惑仍让我做出背水一战的决定。我捧着美国史密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为了留学,我放弃了国内的所有。到美国后的艰难和无助没有击垮我坚持的信念,因为我不能失败。当我在美国打工辛苦得落泪时,我不敢退缩自怜,害怕自己会一蹶不振。当天天吃廉价面包夹果酱咽不下去的时候,我不敢抱怨,因为我相信苦尽会甘来。因为不会用电脑,我通宵达旦地打印论文,每打错一个单词都必须从头开始。因为怕打印机咯吱咯吱的响声会影响到隔壁同学的休息,我把枕头放在打印机上以降低噪声。因为没有车,我步行两个小时到价格便宜的超市购物,为的是能节省开支。为了能以*短的时间拿到学位,我过着“宿舍—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的苦行僧般的生活。在留学的3年中,我没有回国探亲,没有参加过舞会,没有看过电影,也没有在**休息过,终于完成本科课程得到了学士学位。自知天分不够,我不敢偷懒,把保持成绩**以得到下一年的奖学金作为努力的**目标。当留学两年后,我拿到美国史密斯学院的学士学位时,我得到了抬头挺胸做人的资格;在留学的第三年,我拿到该校的硕士学位;第十年,拿到了美国西北大学的博士学位,我证明了自己的**。我为自己的坚持不懈骄傲,用行动证明了被大学拒之门外的落榜生不一定是庸才。我仍记得在获得艺术史学士学位和东亚佛教艺术硕士学位后,我睡了整整两天,算是对自己的奖励。留学美国改变了我的生存观和事业观,唤醒了我的自信。 我是一个敢追梦的人,尽管追到的梦想不是我的**选择。我从小想做医生或律师,可在美国却选修了美术史专业,*终做了一个哲学博士。说来惭愧,我选择美术史专业是因为这个专业的奖学金。放弃医生梦和律师梦让我不自在,但是成为一个中国美术史学家也算是歪打正着。获得美国名校的三个学位给了我很大的慰藉;而且,我渐渐地喜欢上了美术史专业,算是不错的结局。在获得美国西北大学的博士学位后,我不满足做一个教授而弃教从商,走上了一条文科博士创业的道路,因为我想看看自己除了读书外有无其他的特长,我想找到适合自己性格的职业。在我的眼中,创业比教书搞研究更刺激,更有挑战性,更能发挥我的特长。博士毕业后,我辞去了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工作,创立了一个以中国艺术为主的亚洲艺术咨询和评估公司,圆了自己的创业梦。其实,我曾对是否离开大学讲堂很犹豫,但创业的破釜沉舟的悲壮更让我动心,我抵御不了自己想试一试的欲望。在我的亚洲艺术咨询和评估公司成为美国业界的**公司的第十五年时,我才敢为自己的大胆和勇气
点赞。 我是一个愿意进步的人。这一路走来,我理解*深刻的是祸福相依的法则和谦虚的力量。高考落榜后的落寞教会我在挫折中看到希望,在成功后保持冷静,在艰难的时候善待自己。尽管经历过太多的坎坷和不顺心,但我很感激命运对我的关照。不放弃是我送给自己*好的礼物。当我在跌跌撞撞中寻找自己的时候,命运看到了我的努力,点拨了我的成长,把谦虚灌入了我的血液。因为正视了自己的不足,我学会了吸取失败的教训,调整成功后的目标,博采他人的长处,*大限度地完善自己的优势,以赢得*后的胜利。在我的人生旅途中,对“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信念让我不敢懈怠,因为要做*好的自己需要实力。我懂得做命运的主人靠的不仅仅是天赋和运气,还有谦虚。 我是一个做人不周的人。我不敢为在美国留学的圆满和在美国创业的成功而沾沾自喜,因为这一路走来我欠下了很多的人情。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做过的事和结识过的人,我懊悔自己做人的不用心,错过了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前辈的提携之累和友人的陪伴之苦。因为奔走得匆忙,撤离得突然,我忽视了家人、旧识和友人的感受。我不敢继续孤芳自赏,因为落子无悔后的遗憾让我厌倦了戴面具的**。不惑之年的焦虑燃烧着我的愧疚,让我不敢再坚持自己的清高,不敢继续为自己的行为开脱责任,因为时间的压力迫使我把话讲清楚。尽管写出自己的软弱和欠缺很尴尬,但是请家人、旧识和友人聆听我的感恩比脸面更重要。 我是一个用心做事的人。我不是做大事的精英,但我自信有精英的素质和梦想。我对“精英”的理解很简单。我认为“精英”是一种认同,任何肯努力、愿意付出的人都可以成为精英。想成就事业的精英必须学会爬山,有脚踏实地地从山底开始的决心。只有坚持不懈,排除万难,登到**的人才会看到属于精英的风景。成功的秘诀是胸有大志,不向困难低头,不自负,不被利益诱惑,不违背自己的良心。尽管我没有成就大事业,但对每件小事的认真和对与我有交臂之缘的人的善待让我心安。 我依旧是那朵来自戈壁滩的、骄傲的沙枣花,**的愿望是做*好的自己。 少年沙枣花(1979) 沙枣花 (1) 甘肃安西县是一个以甜美的西瓜和飕飕怪叫的沙暴出名的戈壁小城。城小,树少,花罕见。除了妈妈养在家里的绣球花和吊金钟外,沙枣花是我对少年生活的*好的记忆。 每年的冬季,县城似鬼城,街道冷冰冰,行人缩头缩脑,只有孤冷的麻雀、飕飕怪叫的风暴打碎死寂。因为缺水少树,沙暴天天刮得天昏地暗,机关放假、商店停业、学校停课,大家都窝在家里,只能透过窗户感叹大自然的冷酷无情。在刮沙暴的时候,人人蓬头垢面,一脸灰尘,脏得只能看见两个眼珠在转动,可怜又可笑。屋里的家具上都盖有一层厚厚的浮土,即使每天不断擦洗也没有干净的一刻。我一直很害怕荒凉的戈壁、光秃的干树和寒气四射的天气,尤其惧怕安西的沙暴。在安西生活了十几年,沙暴的肆无忌惮经常让我不寒而栗。可是,我很喜欢安西的沙枣花。 沙枣花是唤醒冬眠的**使者。不管气候如何,每年的5月,沙枣花总会绽放在城外黑漆漆的柏油路旁,形成两条绵延的黄色花带。她从不辜负人们等待的耐心,用纯净的黄色给寂寞的戈壁滩涂上娇艳,让睡眼蒙眬的人眼前一亮;给安西小城罩上春意,让它焕发生机。对于这样一座沉睡的小城来说,俏丽的沙枣花很得人心;对我而言,等待沙枣花的开放,培养了我的耐心和毅力。 我喜欢沙枣花首先是因为我的母亲。母亲是江苏无锡人,20世纪60年代初毕业于江苏气象学校。毕业后,她响应政府的号召落户西北,一辈子过得简单辛苦。面对水土不服、气候恶劣、饮食不习惯等诸多难题,母亲坚持适应戈壁小城的生活,少有抱怨。沙枣树是母亲喜欢了一辈子的植物,直到去世前,她依旧提到沙枣花。母亲说沙枣树土生土长,其貌不扬却很顽强。沙枣花的耐旱耐寒耐碱,成就了她戈壁独秀的风采和****的生命力。母亲说做人应该像沙枣树一样,要学会适应和求生于艰苦的环境;做事应该像沙枣花一样自爱自重,不要计较得失。母亲经常把自己比作在西北求生存的沙枣花,把每年的5月看作希望的起点以及我们姐妹三人添夏装的时节。在我沮丧的时候,母亲会鼓励我想想沙枣花的坚强,要做一朵勇敢的沙枣花。小时候,我不太听得懂母亲的意思,只觉得沙枣花很好看,很好闻,做一朵小小的沙枣花似乎很不错。说来好笑,我从小脾气硬、主意大,习惯把父母的训诫“左耳进右耳出”,但我记住了母亲的这番话,并从心底里喜欢上了沙枣花。成年之后,我时常回味母亲讲过的话,终于明白母亲对女儿的期望。 (2) 少年时代,沙枣花是我*忠诚的玩伴。 因为没有姐姐的美丽和妹妹的乖巧,我经常叹息自己在家中的多余。像羞涩的沙枣花躲在树叶后一样,我不自信,喜欢躲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观察这个世界。我不喜欢和父亲亲近,害怕引火上身。因为惧怕,我学会了忍耐和自律,不给父亲惩罚自己的机会。为了讨父亲的欢心,我学会夹着尾巴周旋在父母身边,但从来不敢放肆大笑、轻举妄动或得意忘形。我不喜欢待在家里,因为察言观色很辛苦。久而久之,我的性格中多了几分野性,向往无拘无束的独立。于是,在受委屈的时候,沙枣林是我**可以发泄的地方。 因为父母不得势,我们常常被当地的小孩欺负。我怕别人看到我的软弱,因此到沙枣林中对着沙枣花倾诉委屈成了我的习惯,沙枣花的静静陪伴让我有**感。 在受委屈的时候,我会带着喜欢的小人书来到沙枣林,躲在树枝**泪。在失望和不开心的时候,我会在沙枣林中狂奔呐喊,发泄出所有的不快。在感到窒息的时候,我会爬到沙枣树上怪声怪气地唱歌,歌声连我自己都觉得刺耳,可我会坚持到把我知道的歌曲都唱完,直到嗓子喊哑,眼泪流干才溜回家,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只能躲进沙枣林,把淡定的沙枣花当成自己发泄不满的听众。在无聊透顶的时候,我会把沙枣花的灿烂据为己有,鼓励自己坚持。当天气变凉的时候,我会担心沙枣树,不敢想象沙枣树被沙暴袭击和狂风鞭打得摇晃不定。当沙枣花凋谢之后,我会对等待来年花开的漫长感到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