甪直春行 一 1977年的5月,叶圣陶先生有过一次难忘的故乡之行。在这一年5月16日的日记里,他这样写道:“宝带桥、黄天荡、金鸡湖、吴淞江,旧时惯经之水程,仿佛记之。蟹簖渔舍,亦依然如昔。驶行不足三小时而抵甪直。” 那是一艘小汽轮,早晨八点从苏州出发。 今年的开春4月,我也是清早八点从苏州出发,也是沿旧路而行,不到一个小时就直抵甪直了。我很奇怪,那一次是先生五十五年后重返故地,五十五年了,那里居然“依然如昔”,难以想象。如今,先生所说的“惯经之水程”没有了,“蟹簖渔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宽敞的高速公路。宝带桥和黄天荡,看不到了,金鸡湖还在,沿湖高楼林立,已成为和新加坡合作开发的新园区。江南水乡,变得越来越国际大都市化,在这个季节里本应该看到的大片大片平铺天际的油菜花,被公路和楼舍切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如同蜡染的娇小的方头巾了。 先生病危在床的时候,还惦记着这里,听说通汽车了,说等病好了自己要再回甪直看看呢。不知如果真的回来看看,看到这样大的变化,会有何等感想。 这是我**次到甪直。来苏州很多次了,往来于苏州上海的次数也不少了,每次在高速路上看到甪直的路牌,心里都会悄悄一动,忍不住想起先生。我总是把那里当作先生的家乡,尽管先生在苏州和北京都有故居,但我总是先入为主地认为那里才是。先生是吴县(1995年撤销,现隶属于江苏省苏州市)人,甪直归吴县管辖,更何况年轻的时候,先生和夫人在甪直教过书,一直都是将甪直当作自己的家乡的。 照理说,先生长我两辈,位高德尊,离我遥远得很,但有时候却又觉得亲近得很,犹如街坊和蔼可亲的老爷爷。其实,只缘于1963年,我读初三的时候写过一篇作文,参加了北京市少年儿童作文比赛而获奖,先生亲自为我的作文进行了逐字逐句的批改和点评。那一年的暑假,又特意请我到他家做客,给予很多的鼓励。我便和先生有了忘年之交,一直延续到“文革”之中,一直到先生的暮年。记得那时我在北大荒插队,每次回来,先生总要请我到他家吃一顿饭,还把我当成大人一样,喝一点儿先生爱喝的黄酒。 先生去世之后,我写过一篇文章《那片绿绿的爬山虎》,记录初三那年暑假我**次到先生家做客的情景。可以说,没有先生亲自批改的那篇作文,没有充满鼓励的那次谈话,也许,我不会成为一个以笔墨为生的人。少年时候的小船,有人为你轻轻一划,日后的路会有意想不到的变化。后来,这篇文章被收入小学语文课本。无疑,强化了这样变化的意义,渲染了少年的心。 能够去甪直看看先生留在那里的踪迹和影子,便成为我一直的心愿。阴差阳错,好饭不怕晚似的,竟然一推再推,迟到了**。密如蛛网的泽国水路,变成了通衢大道,甪直变成了门票一张50元的旅游景点。 二 和周围同里、黎里这样的江南古镇相比,甪直没有什么区别,可以说是大同小异。一条穿镇而过的小河,河上面拱形的石桥,两岸带廊檐的老屋……如果删掉老屋前明晃晃的商家招牌和旗幌,以及不伦不类的假花装饰的秋千,也许,和原来的甪直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和1917年先生**次到甪直时的样子一样呢。 叶至善先生在他写的先生的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中,提到先生*主要的小说《倪焕之》时,曾经写道:“小说开头一章,小船在吴淞江上逆风晚航,却极像我父亲头一次到甪直的情景。”尽管《倪焕之》不是先生的自传,但那里的人物有太多先生的影子,以及甪直的影子,小说里面所描写的保圣寺和老银杏树,更是实实在在甪直的景物。 1917年,先生22岁,年轻得如同小鸟向往新天地,更何况正是包括教育在内一切变革的时代动荡之交。先生接受了在甪直教书的同学宾若和伯祥的邀请,来到了这里的第五高等小学里当老师。人生的结局会有不同的方式,但年轻时候的姿态甚至走路的样子,都是极其相似的。或许,可以说这是属于青春时的一种理想和激情吧。否则,很难理解,在“文革”中,先生的孙女小沫要去北大荒,母亲舍不得,*后出面做通她的思想工作的是先生本人。先生说:年轻人就想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就让小沫自己去闯一闯,我如果年轻五十几岁,也会去报名呢。或者,这就是当年先生甪直青春版的一种昔日重现吧。 穿过窄窄的如同笔管一样的小巷,进入古色古香的保圣寺,忽然豁然开朗,保圣寺旁边是轩豁的园林,前面是唐代诗人陆龟蒙的墓和他的斗鸭池、清风亭,后面便是当年五高小学的地盘了,女子部的教室小楼,作为阅览室的四面亭,以及生生农场,都还健在。特别是先生曾多次描写过的那三株参天的千年老银杏树,依然枝叶参天。有了这些旧物,就像有了岁月的证人证言一般,逝者便不再如斯,而有了清晰的可触可摸的温度和厚度。 生生,即学生和先生的意思。原来这里是一片瓦砾堆和坟场,杂草丛生,是学生和先生共同把它建成了农场。当年这一行动,曾在甪直古镇引起轩然大波,这在先生的小说《倪焕之》中有过生动的描述。那时候,先生注重教学的改革,注重学生的实践活动。其实,农场很小,远不如鲁迅故居里的百草园,说是农场,不过是一小块田地,现在还种着各种农作物,古镇里的隐士一般,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似的,杂乱而随意地长着。 教室楼和四面亭的门都锁着,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前者里面的课桌课椅,当年先生的妻子胡墨林就在这里当教员,还兼着预备班的主任;后者当年是学校的小小博物馆,展览着他们的展品,现在陈列有先生临终的面模,隔着窗玻璃可以看到。四面亭的前面,是后建的一排房,作为叶圣陶先生的纪念馆,陈列的实物不多,是一些图片文字的展板,介绍着先生的一生。空荡荡的,中间立有先生的一尊胸像,脖子上系着一条鲜艳的红领巾。 五高小学应该是当时中国教育改革的先驱学校了。在这个小小的学校里,先生和他一样年轻的朋友一起,不仅建立了农场,还办了商店,盖了戏台,开了小型的博物馆,并亲自为孩子们编写课本,不用文言文,改用新的语体文教授……这一系列的变革,现在看来都很简单,在近一个世纪以前的岁月里,却要付出心血和勇气,和沉重的社会,和几乎与世隔膜几乎呆滞的古镇,是要做抗争的。看到它,我想起了春晖中学,那是叶至善先生岳父夏丏尊先生创办的学校,年头比五高要晚一些。五四时期,中国文人身体力行参与教育的变革实践,可以说是****了,和我们如今的坐而论道,指手画脚,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无力感的形象大相径庭。 先生在五高教书九个学期,一共四年半的时间。应该说,时间不算长。但这是青春期间的四年半,青春季节的时间长短概念和日后是不能用同样数学公式来计算的。它在人的一生中的作用常常会被放大或延长。更何况,在这四年半中,先生的父亲故去,五四运动爆发,文学研究会成立,这样几桩大事发生的时候,先生都在甪直,却一样心事浩茫连天宇,便让这个青春之地,不仅仅属于偏远的古镇,也染上了异样的时代光影与色彩。五四运动爆发之后的第三天晚上,先生才从上海的报纸上得知消息,他和朋友们在报刊上发表宣言,在学校前的小广场前举行了救国演讲,表示对遥远北京的支持和呼应。文学研究会成立之后,先生在甪直写下了小说《这也是一个人》,投寄北京,在《新潮》杂志上发表,获得鲁迅先生的称赞。父亲去世的那一年里,先生蓄须留发,很长都不剪,遵循当地的习俗,表达对父亲的怀念。 事后先生曾经在文章里写过:“当了几年教师,只感到这一途的滋味是淡的,有时甚至是苦的;但到了甪直以后,乃恍然有悟,原来这里也有甜甜的味道。”在我看来,这其实就是青春的味道。这种味道,独属于青春,更何况这样的青春中,融有了从自己家事到学校的变革一直到时代的风云变幻,味道自然就更加异常。难怪以后无论走到哪里,先生都会说甪直是我的第二故乡,都会在自己的履历表上填写自己是小学教师。 三 先生的墓地在四面亭和生生农场的一侧,墓道前有一座小亭,叫未厌厅,显然是后盖的,取自先生的一本文集的名字。墓前有几级矮矮的台阶,有一围矮矮的大理石栏杆,没有雕像,也没有墓志铭之类的文字说明,长长的墓碑如一面背景墙,上面只有赵朴初先生题写的“叶圣陶先生之墓”几个大字。 这里原来是五高的男生部楼,后来变成了校办厂。自1977年5月那一次难忘的故乡之行后,先生再没有能够重返故乡。尽管那一次先生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斗鸭池看残迹在,眠牛泾忆并肩行;再来再来沸盈耳,无限殷勤送别情。”但是,先生无法再见故乡和乡亲这一番深情厚谊了。 先生弥留之际,口中断断续续吐露出的话,是生生农场、银杏树、保圣寺、斗鸭池、清风亭……他把自己埋在了自己的青春之地。他把自己对故乡的这一番深情厚谊,深深地埋在了这里。 我走到墓前向他鞠躬,看见一旁是甪直的叶圣陶小学送的花圈,鲜花还很鲜艳。清明节刚过不久。另一旁是老银杏树,正吐出新叶,绿绿的,明亮如眼,好像先生就站在旁边。那一年,先生重回这里的时候,手里攥着一片从树上落下的银杏叶,久久舍不得放下。 2011年4月20日甪直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