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暗夜中,朱红色的灯笼排成连绵不绝的长龙,样式新奇的花灯在碧绿的河水中蜿蜒流淌,璀璨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之中绽放成锦绣花团,繁华的街市里行人熙攘,各行店铺都热闹地开张,波斯的香料、塞北的毛皮、江南的珠玉……摩肩接踵在香气扑鼻的小吃摊中,自有腰肢玲珑的歌女在酒楼之上翩翩起舞,纷纷扰扰的人群形成了一幅盛世中才可目睹的节日景象。 是谁家的好儿郎带上了雕花面具,静默之中期盼那灯火阑珊处的姻缘又是谁家的姑娘放下了载满情怀的花灯,向往着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两相厮守抑或者是谁家的朱红灯笼照亮了夜空,为皎白月华增添了柔情蜜意、痴心叹息…… 谁人不盼夜未央?上元笑声不断绝。 正月十五上元节,一个热闹了凡间、处处美景皆是缀上氤氲之色,却又寂寞了阴间的日子。 雕成荷花模样的花灯顺着河水流到了怒绽曼珠沙华的地方,桥上的人儿探手捞起一个,纤纤玉指捻开灯中纸条,朱唇轻启道“小女无恙,期盼能遇一知心人,从此白首不离,永世相许。” 桥上的人儿将纸条叠好,放回灯里,又将花灯放回水里,转手再捞起另一个,上面写着愿边关无战,世道太平。帝王怜百姓,夫将早还家。 历代的孟婆都喜欢坐在桥头看花灯,此代的孟婆也不例外。阅过数不清的花灯,听了无数心愿,牵绊人心的,仍然是离人的眼泪和远方的牵念,那是遥隔重山之外的挂怀,亦是孤寂而悲凉的生命里的后慰藉。 “天公保佑,只望赛奎此番远征得以平安归来。”忽然之间,孟婆的耳边响起了一句如梦似幻的低语。 “赛奎?”只一个名字,便让孟婆愣在原地。 谁是赛奎?为何这个名字这么熟悉? 她抬起眼,神色匆匆地向人群张望了一眼,只见往来的人群中有许多牵手徐行的情侣,难道是来自其中女子们心中的呼唤么? 虽作如此之想,孟婆心底还是隐隐有些不安,她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河面上漂的一盏盏花灯,流经地府,闪烁着幽幽的绿光,这是物象本身的颜色。幽绿攀绕在这粉色的莲花上面,相互攀附、重叠,倒是别有一股子奇妙韵味。 与人间黄金雪柳、盈盈暗香不同,此时半空中一轴阴卷出现,地府指令随之下达。 原来这日,地府亦会按照鬼魂所犯罪责,赦免一些情有可原的鬼魂,或减轻某些处罚。无大过的鬼魂甚至有重新投胎做人的机会,不必再待在这阴森森的地府。 而奈何桥畔,孟婆的任务就是准备好孟婆汤,送该走的鬼魂上路。 每逢见到那一众白寥寥的鬼魂映入眼底时,孟婆眼里的情感都会越发黯淡。她不知自己送走的究竟是幽幽冥魂,还是沉积在心底深处的丝丝眷恋…… 送走那批鬼魂,已经是人间的子时了,即使如此,上元节热闹的气氛仍未尽消。 孟婆来到河边,手指轻旋,花灯燃起火苗,又动作轻缓地将花灯放入潺潺溪流。 “赛奎……” 那个熟悉的声音再度响于耳畔。这般似呓语的低吟,似乎已有过无数次。 河水带走了花灯,映照在湖面上的是孟婆的面容,在月光的描绘下,她的容颜显得柔美清丽、光华照人。 成为孟婆的这些年里,她每年这时都会来此放一盏花灯。在她心底的深处,似乎也奢求这盏花灯能带去给某个人的福音。只是,这似乎不应是她再去做的事情了,凡尘俗世,皆与身为孟婆的她甚远。 念及此处,孟婆勾动唇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看来是自己来人世的次数太多了,竟也沾染了凡人的七情六欲,不知不觉中变得如此多愁善感。然而,果真如此吗?为何每每上元节之时,她内心都会泛起模糊却真切的涟漪?就仿佛是凝望着初夏时分的日光,初发的树叶嫩绿如碧玉,那身穿锦衣长衫的人站在树下,于满树清香中昂首,任清风滑过俊逸脸颊…… 每逢此时,孟婆都如梦惊醒般地收回思绪,她望着莲灯顺着河水慢悠悠地漂远,孟婆醒了醒神,却在河水的倒影中看见有人站在了自己身后 孟婆诧异地回首望去,只见一个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少年立于树下。少年有一双清澈澄净的眼眸,他正凝望着上空,神色之中不乏几分困惑。 他所凝视的方向,是一棵挂满朱红锦带的巨树,在众多凡人眼中,那是用来祈福的神树,能够承载心中意愿的寄托,就如放花灯一般。 接着,少年人似乎是察觉到了孟婆的目光,他这才回过头去看她,一时之间不由地羞红了面颊,自是尴尬又局促,只好讪笑着故作镇定道“小生是来此处闲游的,不曾想竟遇见生得这般好看的姐姐,像天上的仙女一般。” 孟婆并不言语,只听见他又道“姐姐身上的红嫁衣也着实好看,莫非是要出嫁?” 孟婆听到这话,随即沉下脸去,神色黯淡。少年人见孟婆脸色有变,意识到是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解释道“姐姐深夜来此,定然是不想别人看到你穿了嫁衣,小生也不会告诉旁人的,莫要担心。” 孟婆闻言,愣在原地,心里却充满疑虑自己身上的衣衫明明被冥帝施过法,若是在凡人眼中,只会是鄙旧简朴的褙子罢了,为何这少年看见的却是凤霞红装? 孟婆思虑片刻,很快便顿悟。传说,前世有慧根的人才会看到鬼怪美的模样。 难不成…… 孟婆正出神着,手中便被塞了一条朱红锦带。 “姐姐若是想要祈愿,这锦带就送给你了,听说绑得越高,心愿就越容易被上天瞧见。我想着姐姐身穿嫁衣,亦是位有情人,定也有心愿需要实现。” 少年说完,对孟婆彬彬有礼地作了一揖,随后便转身离去了,只留孟婆徒留原地。 她抬头看着头顶上的树,又低头看着手里的朱红色锦带,竟鬼使神差般将自己手中的小布条系到了处。她站在高树之端,若有所思地伸出手去抚着那条被自己系好的锦带,眼中的落寞倾泻而出。 待她回到奈何桥,看着风中摇曳起舞的曼珠沙华,一滴泪水竟顺着她眼角滑落。 那少年到底是谁?为何令她心中思绪难平? 奈何桥上,孟婆仍在思忖。 但她随即又宽慰起自己,她只是孟婆罢了,递出一碗碗孟婆汤,结束这段因缘际会后,又会重启下一个篇章。既是如此,何必执着在人世所遇的凡尘俗景,那些人与事于她而言,皆是过往悲凉,转眼自消散…… 节 世分清浊,平分三界,清者升腾为仙界,中者造化为人界,浊者下沉为冥界。 人分阴阳,生为阳,亡为阴。生前日月神州做陪衬,死后赤条条黑白接引,肉体俗胎,死后必入冥界。 穿鬼门,渡忘川,行奈何,得始终。世人浑浑噩噩,黄泉路漫漫。奈何桥上过,忘却千般愿。 沿着忘川水,路过三生石,穿过两生花丛,流连在曼珠沙华间,再往前,就是奈何桥。桥的彼岸电闪雷鸣,桥的此岸却美如仙境。 只见一名身姿绰约的女子立于桥上,她的眼神带有一丝蒙昧,额间缀以朱砂,乌亮青丝绾成云鬓,眉目如画,气晕如仙,窈窕多姿,肤似美玉,加以云髻峨峨、修眉联娟,戴金翠之步摇,皓腕玉白如瓷,又是那般纤细腰肢,仿若一折就断,如此倾国倾城,让人一见之下,便再也挪不开双眼。 世传,每一任孟婆都因犯下百死难赎的滔天大罪,遂被罚在此处牵引亡魂,直至罪孽还完为止。所以,历代孟婆驻足在奈何桥上,为不尽的鬼魂送出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汤,细数往来行人的人生。以此洗清自己的罪过,直到黄泉水清,忘川正流。 然而,任谁都难以将这样绝美的女子与罪恶、惩罚这般污浊的词汇联系在一起,以至于在阴阳两极之处的孟婆,显得与冥府的阴寒格格不入。她站在黑浪翻滚、铁索高悬的奈何桥上,有一种恍惚如梦的交错感。 此任孟婆在奈何桥上到底待了多久,恐怕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听了无数个故事,送出了无数碗孟婆汤,看了尘世间沧海桑田共三次。她每送出一碗孟婆汤,便会数一遍桥上的青砖。如今这青砖早已数过千万遍,可对她的惩罚却还未结束。 但她的确是见过数不清的鬼众的。 这些鬼众和尘世间的凡人相似,皆是形态各异。他们之中有人歇斯底里,有人极力反抗,有人期期艾艾,有人平静淡然……亦有鬼魂苦苦哀求她放过自己,道着人世间还有自己的亲人也有意外死亡的达官显贵同她讲生前的故事,希望死后的人生得以被人记得也有说人世不过是牢笼、枷锁、地狱的鬼魂,并发誓再也不想回去受一遍苦,更是不愿再转世为人还有说人间是这个世界上丰富的地方,那里铭记着令其刻骨一生的爱恨情仇、生死别离。 孟婆记得,当初自己被罚守奈何桥时,前尘往事都被冥帝洗去,如同新生的婴儿般,所有东西对她而言都是新的。听到无数亡灵对人世间的描述,她自己则是对人世间充满了无限的疑问。她竟不知人世究竟是善是恶、是美是丑、是愉悦还是可惧的了…… 这一日,不知人世间发生了什么,奈何桥上聚集了很多衣衫褴褛的亡灵百姓。 这些人不愿意跟孟婆说道前生恩怨、不舍情感以及对人世间的美好与留恋,他们统统盼着能赶紧忘记前尘往事,速速投胎转世。 在百姓们身后,是一群沉默不语的将士。这些将士身穿冷酷的铠甲,上面染着点点斑驳的血迹,皆是带着肃杀之气,便是冥府鬼差见了也要退避三舍。 如今来了许多将士的亡魂,孟婆猜想,人间许是再遭浩劫。天下大乱,风雨飘摇之时,必是生灵涂炭。 鬼门关两侧向来寸草不生,且常年天色昏黄、寒风萧瑟。裸露在外的褐色土地上,点缀着的几簇彼岸花,因饮久了人血,正开得荼?艳丽。一干拥挤的鬼民佝偻着身躯站满狭窄的道路,漫长的队伍似一条行将就木的灵蛇。 戴着面具的牛头与马面正拿着鞭子在队伍后方抽打着鬼民,时不时叫嚷着喝道“走快点,都走快点,不准停留!” 几个鬼民鬼鬼祟祟地四处打量,他们早就藏着心思,挨了几次鞭子更是叫苦不已,终于按捺不住,他们瞅准时机,赶忙从队伍中跑出来,飞快地冲向鬼门关,妄想逃回到人世间。牛头见状,一掌就把他们拍飞到忘川河中,不耐地啧了一声“真是不知好歹,死都死了,到了阴曹地府还打算留恋人间的荣华富贵不成?” 忘川河中早就饥饿多时的蛇虫巨兽嗅到了死魂气息,从水底浮上水面,迫不及待地蜂拥而至,抓住其中一个鬼民撕咬起来。 一时间,逃跑未遂的鬼民惨叫连连,他们凄厉的呼号声此起彼伏,令人闻之丧胆。尚且留在河里的其余几个鬼民见此情景,皆是吓得魂飞魄散,他们惊恐地朝岸上奋力游去,哀哭不止。 马面环胸站立着,对其他鬼民威胁道“都看在眼里了吧?这就是想要逃走的下场!入了鬼门关,你们便都是实打实的鬼民了,还不快点去前面喝汤过桥!休要再给我等添乱,否则,有你们好看!” 忘川中的蛇虫巨兽像是附和他说的话一样,甩起尾巴掀起浪潮来打在桥边,点点带着血迹的河水立马沾到了一片鬼众身上。 原本躁动的队伍此时安静了下来,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连呼吸都似停滞了一般死气沉沉。 孟婆却是幽幽叹了口气,她飘然几步落到桥梁之上,宛若惊鸿,又似游龙。她微昂下颚,轻声喝道“众鬼听令,次序过桥,不准闹事。”其声如银铃一般,却自有威严。 众鬼民怯怯地抬头望去,只见桥上女子身着交领杏色琵琶袖,下罩绣红马面裙,乌发挽成一个简髻,用红绳子和白玉簪子固定住,露出白皙且清丽脱俗的面庞,两弯秀眉入鬓,半点红唇微张,那眉眼之间的英气如利刃刻画而出,自带一股曼妙的异域风情。她的手中持着一根长竹制成的棍子,轻轻一点,这棍子立刻长出数尺。她用棍子狠狠敲了敲忘川河中蛇虫巨兽的脑袋,原本还凶戾的恶兽,挨了这一下后,只得委委屈屈地哼唧一声,自是重新缩入忘川河底,不敢再出来造次。 马面见孟婆出面了,立即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朝她所在的方向行礼作揖,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孟姐姐好。”行完了礼,他小跑着走过去,赶忙从怀中掏出一颗用油纸包好的酥皮点心来,嬉皮笑脸地道“孟姐姐,凡间的点心又有新花样了,我与牛头给你带了回来,你且尝尝看。” 孟婆瞥一眼马面,依旧是不以为然的模样。她从桥梁边缓缓落下身来,云淡风轻道“这个不忙,先办正事。”转而收回了竹棍。前面的鬼民此时方才看清,原来孟婆所持的法器是个竹勺。她无声地站在桥边,看着眼前的鬼民将碗中五味俱全的汤汁一饮而尽,颇有些义无反顾的架势。想必他们已在此间徘徊许久,至此缘了,终是能毫无留恋地饮了此汤,抹去前尘种种,也好入轮回去了。 此时,刚才跌入河中的几个鬼民也被牛头捞了上来,他们正躺在地上止不住地打着寒战。但那鬼民在阳世的习性还在,懂得察言观色,自然也不是个榆木脑袋,当即便跪在地上,头如捣蒜般地向孟婆不停磕着,口中不住感恩道谢“谢谢女仙救命,谢谢女仙救命” 孟婆听了这话,掩唇笑出声来,这一笑如春风拂面,眉眼笑意盈盈,映着额心的那抹朱砂痣,更添无尽风情。一众鬼民目睹此景,皆是看得出神。 “这是地府,哪里来的什么女仙,我也只是个鬼差罢了,你等叫我孟婆就好。” 鬼民讷讷地抬头,视线落在孟婆身侧伫立的破旧木牌上,上面刻着龙飞凤舞的两行字 奈何桥旁孟婆汤,一饮堪断红尘事。 马面在这时气汹汹地走上来,瞪着几个死里逃生的鬼民愤恨道“孟姐姐,依我所看,不如先给这几个不老实的一碗汤,速速把他们打发走了,省得留在此处多生事端。” 马面的提议虽然不合规矩,却是合乎情理。孟婆轻摇竹勺,原本空无一物的勺子立刻盛满了汤汁,她将汤汁倒入一白瓷杯盏,递给为首的那个鬼民的面前“来,这是你的汤,喝了这汤,渡过桥,便是新的轮回。” 那鬼民接过孟婆递来的汤,满脸的冷汗纵横交错,显得格外滑稽。他方才也听明白了,自是深知一旦饮了汤,渡了河,前尘往事都随风飘散,今生今世哪怕是帝王将相被万人拥戴,也将成为过去。思及此,他竟是连连后退,眼神又惊又惧,哭求道“求求你,这汤我不能喝,只要不喝这汤,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求你了,仙子,仙子……” 孟婆扬起下巴,半倚靠在桥梁边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道“是吗,你当真什么都肯答应?”她明丽的双眼似能洞悉人心,灼灼地盯着那鬼魂,忽然厉声道“呵,你无非是贪恋上一世的权宠财富罢了,但如今上了奈何桥,此汤喝不喝,却也由不得你。”甫一说完,她身后的红练便飞射出来,死死绑住了鬼民的身躯,热汤顷刻间就强行灌入了那鬼魂口中。 此事一毕,孟婆便收回红练。鬼魂那肥胖的身躯四仰八叉地摔在桥上,与周围衣衫褴褛的鬼众显得格格不入。孟婆见状,摇摇头提醒牛头马面道“盯紧些,此人生前是个贪官酷吏,死后还想着阳世作威作福的千秋大梦,实在是无药可救。” 马面钦佩地恭维孟婆道“不愧是孟姐姐,果然明察秋毫!” 眼前的鬼众见了这番惨状,皆瑟瑟发抖。心中暗想这女子不简单,着实要比那牛头马面厉害百倍。 孟婆懒懒的瞧了众鬼民一眼,高声道“各位不必忧心,只要你等听命行事,我自然是不会滥加施刑的。但若碰到不识抬举的鬼民,先不说会妨碍我等执行公差,还要耽搁大家投胎的时间的话……我自是要使用法力,到了那时,下场便会如他一般。”孟婆指了指地上的那名鬼民,“既然到此,就不得不饮下孟婆汤,除非……” “孟姐姐,这除非后面之事,也不必说了。”马面在这时接下了孟婆的话,“看这一干鬼民或懦弱或贪婪之性状,连身外之物都看不透,又怎么会有能舍弃自己转生福报他人的人呢?”马面道明了孟婆心中所想。 “这倒不假。”孟婆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下,却又有一个鬼民想要趁机偷跑。孟婆双眼如炬,人未动,红练已飞了过去。 那鬼民双脚被绊,当即一头栽倒在地。 “竟还有这般执迷不悟者。”孟婆不怒,只���情地看了那鬼民一眼,“我在此待了数百年,见过成千上万的鬼民,也算是‘阅鬼无数’了,但还从未见过有几个愿意舍弃自己性命去成全别人之人。” 只是,她想不通的是,当日冥帝与她约法三章,若是多有几个这样的人,她便可赎罪脱身,但既然世间并无如此高尚的灵魂,为何要来浪费她的时间? 孟婆这样想着,随即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彼岸花开殷红一片,霎时美艳。呵……这便是结怨气而生之花。孟婆忽然莫名恼怒起来,下手也狠辣了些。她心绪繁乱,那道上便生生幻化出无数铁钩,桥栏上也飞起数道铁链,朝那偷奸耍滑的倒霉鬼飞去。 只听一声凄绝惊悚的惨叫声划破冥府上空,铁钩灌入那倒霉鬼脚底,钩子勾住了倒霉鬼的心肺,褐红色的血液飞溅,又从胸前渗出,点染出朵朵血梅铁链飞得极快,看似轻盈,却在缠上的当下重重砸向地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那鬼民如一堆烂肉般落地,扬起一片灰尘,连同血迹溅了桥上众鬼一身,将他们也污得十分狼狈。孟婆飞身上前,一脚踩住了那倒霉鬼的脸,俯身捏起了他的下巴,将撒了半碗的孟婆汤强行灌到他喉中。约莫是做惯了的,这一套动作下来如行云流水一般十分顺畅,竟也显得姿态翩翩,十分好看。 只见那倒霉鬼饮了孟婆汤后,痛苦地在桥上挣扎嘶吼,枯裂的手指在地上恶狠狠地抓挠,指甲抓掉了都浑然不知。他剧咳不止,嗓音支离破碎,似是从喉咙里溢出心上人的名字,而这,正是魂灵与药灵之间的痛苦的搏斗。魂灵的强烈抗拒就会引起这样的**反应。不过孟婆汤毕竟是孟婆汤,就算是你再痛苦不屈,汤汁也会不留痕迹地抹去你所有前尘往事,空留一两个你永远追溯不到任何意义的名字。 孟婆明白,那倒霉鬼害怕会失去自己的记忆,才会这般誓死抵抗。只不过这只倒霉鬼自与那贪官鬼不同,他面黄肌瘦,生前定没有高官厚禄可享,即便退回到过去亦是受苦,为何还要如此执着?这般情境,孟婆见了许多。如今他喊的那人是谁,跟他什么关系,有什么不值得放下的?这前尘种种,无非是镜中花水中月,一碗孟婆汤饮下,往事皆随风而去、随水而逝。这世间,总归是人心难测,情字锁喉。 孟婆做完这一切,只见鬼民都望向自己,她不卑不亢,眼神淡然地审视着一众队伍,倒是众鬼民皆不敢与她对视。众鬼民见貌美如花的孟婆下手竟然如此敏捷,心中又惊又怕,便是那些心里尚且还有心思盘算的,也不敢再造次了。众鬼民哆哆嗦嗦地接过药汁,喝完便扔了碗,向轮回道跑去。或许这些鬼民觉得,只要跑得足够快,便能在转世投胎前留下些许可怜的点滴记忆。 只有极少数鬼民才知道,不能太上忘情,又岂能越过这天理轮回?但不管是作何之想,此时都是虚妄。众鬼众见了前几个反抗者的下场,心中自是不安。只得一一接过孟婆手中的汤药,昂头饮尽。 看惯了众鬼民饮下孟婆汤的情景,孟婆心中无甚波澜。好在此番惩戒之后得以有序上桥,孟婆心中也不由地得以释然。 众鬼一一过了奈何桥,老幼妇孺、将士富贾,无一例外。唯独一人尚且留在原地。孟婆望向他,眼里亮起了微光。此人与众鬼不同,他仍然穿着死去时的装束。做工精细、材质贵气的银胄与战靴,瞧着便像是将军的衣着装备。只是,此刻的他浑身都是刀伤血口,特别是前胸直穿过胸膛的伤口格外刺眼。 即使如此,他依旧身姿挺拔,气质卓然,全身都散发出一股清冽的凛然之气。而一双眼眸如刃如炬,眉宇间硬气咄咄逼人、震慑人心。他只抬起眼,看向孟婆,竟是令孟婆心头一紧。 饶是做鬼,也未折其一丝与生俱来的傲骨。此人鲜红的披风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与身上血污融为一体,光站在那里便能让人察觉到他身上浓郁到极点的血腥味。这是久经沙场、征战无数、历经血雨腥风的姿容,他自是由血与火练就出来的名将。 孟婆蹙起眉心,略微移开视线,心中暗暗想道这位将军即使死在战场,也算是英武的好男儿,单看那双眼睛,想必生前定是位俊秀男子。可惜了一副好皮囊,装在冷血铠甲中,总要折损清俊之姿。孟婆见他如此惨状,心中竟也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情。 她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将一碗汤汁盛到他身前,缓缓道“好好喝了这碗汤,便投胎去吧。十几年后,你自然又是一位好儿郎,照样可以征战城池,成就那千秋万载的宏图霸业。” 将军听了这句话,眼眸一凛,一时若檐上寒冰一般凶戾四射,逼人心底,令见者心惊。但想来他知道自己已死,那眸光又瞬间黯淡了下去。他似是没听到她说了什么,视线落在眼前药碗的浑浊液体中,这才恍然中有所悟。他低低喟叹,抬手拨开汤碗,是拒绝之态。 孟婆不得不提醒他道“难道你没看到我刚刚教训鬼民的样子?你不饮这孟婆汤,可是还想做一番无畏挣扎?” “姑娘,这汤我不能喝。”他深深凝望她,道着,“你方才说过‘除非’二字……我想听你说完那除非之后的条件。” 孟婆一怔,他沉吟良久,再道,“我在人世之时,曾经拜访高人隐士,听说了这冥界许多轶事,其中一则便是说可以和孟婆做交易。” 确实有鬼众能与孟婆谈交易,但条件极为苛刻让对方还阳一年,以弃永生,圆生时愿。放弃永生,那便是灰飞烟灭,生生世世的因果幻灭,易于他人之手,三魂七魄散尽,变为微末,那可真就是什么也没有了。而孟婆则要替对方在阳世待一年光景,来了却对方的心愿。 显而易见,百年以来,孟婆等待的就是这样的人。虽然她司孟婆之职,但心中终究是眷恋尘世感情的。有人主动弃永生,意味着那人把自己的福报和后代供奉的香火一并给了孟婆。 心愿一了,还愿之人的福报就会化成一颗幽蓝色的珠子,并刻上孟婆的标记。而每任孟婆都有冥帝给她们特制的梳妆箱,这些梳妆箱,便是用来装这些福报珠的。 世传历任孟婆皆是罪大恶极之人,只是被冥帝洗去了记忆,她们回想不起自己犯下的过错,亦想不起自己前世究为何人。几百年迎来送往抵罪之后,投胎之时也只能落个乞丐、弃儿的命运。若是孟婆还清罪孽,重新投胎之前能将这枚福报珠吞入腹中,便可脱胎换骨,求得好人生。那福报珠越多,受者的福报便越厚,来世便越可多享福报。 倘若幸运,便可出生在父母双全的平民百姓之家,一世平淡,无病无疾再幸运些的,投去那小富小贵的官宦世家,倒也可以安枕无忧。听闻几百年前有位孟婆,着实厉害,竟然攒了两颗福报珠,后投胎至宰相家,成了千金小姐,还和新科状元成婚,夫妻恩爱,子孙满堂,但这也只是传说而已。像这位将军这样,愿意主动折损自己福报的人,孟婆还是次遇见。 如今她竟真的等到了这个人。孟婆内心五味杂陈,但表面却仍是不以为然,似是在思忖这将军所言是否为真。 孟婆指尖裹过鬓边落发,轻轻缠绕,垂下眼眸,公事公办的语调竟也掺杂了一丝女子柔情,问他道“你先报上姓名,再与我说说看,你想圆什么愿?” “我叫萧岩。”将军目光幽深,越过孟婆,仿佛看向不可及的远方,“我从军多年,杀戮无数,不求好报,但我的未婚妻子与我青梅竹马,她在故乡等我多年,如今我身已死,终是负了她痴情。我已经害她相思断肠,不想再累她的后半生凄凉守节。萧某从不求人,但**,萧某希望孟婆姑娘替我去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不求平安喜乐,但求安顺地度过余生。” 孟婆听了这番话,心中颇有些嗤之以鼻。她在奈何桥上见了许多痴情人,这些人饮完孟婆汤之后,前尘往事皆忘得一干二净。这人莫不是一时冲动?且他损掉所有福报,只为了要她去干月老的差事,连自己也替他不值。 “你当真要如此?”孟婆又问了他一遍。 这一次,将军望着孟婆的双眼,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我可以答应你,只是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孟婆取出了冥帝交给她的妆奁盒。 “萧某从不做悔恨之事,但凡做了,便绝无悔。” 孟婆启动了那个盒子,强大的灵力将她与那将军笼罩在其中。 在她闭眼的刹那,耳边再度浮现出那个名字,赛奎…… 孟婆自嘲地笑笑,若这是自己失掉的那部分记忆,自己也确实无法躲过。也许此番人间之行能令她有意外收获……于是,她缓缓睁开眼,望着那名唤萧岩的将军道“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