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故事的芳香还飘荡在我奶奶村庄的上空。
那时候,人们还懂得动物和植物的语言,村里平静祥和,猫猫狗狗没什么事,花花草草也没什么事。在端午节前后,一切如常,可人们心里并不宁静,他们翘首以盼的事即将发生。大人整天站在门口,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村口眺望;男孩们每隔一会就和公鸡爬上树顶,侦察情况;姑娘们扯着手帕,咬着牙,焦急地和小羊、小鸭说:“天啊,已经过了一年零**又三分钟了,很快就要过一年零**又四分钟了,这人怎么还不见影呢?”
小鸭和小羊“嘎嘎”“咩咩”地叫:“是呀,是呀。”
越来越多的人和牲畜聚集在村里的广场上,我奶奶也在人群里,她左顾右盼,心想:怎么比约定的时间足足晚了**零八分钟呢?
人们开始闲聊起来。有人问:
“今年你想买个什么故事呀?”
“我想要一个勇敢的故事。你呢?”
“我呀,想要一个温馨的故事,晚上睡得香。哈哈。”
“那准成。他可是什么都有。”
他们都在等卖货郎的到来。不过,这个卖货郎既不卖牙膏、牙刷、肥皂、钉子,也不卖红头绳、花丝巾、针头线脑,也不卖弹弓、麦芽糖和纸片。他卖的是故事,有红的、蓝的、绿的、紫的、黄的、白的、黑的,也有微酸、微辣、微甜、很酸、很辣、很甜和好咸的。价钱呢,也很公道:人们要用自己的故事来交换他的故事。若有人一年到头一点故事都没发生,卖货郎也会免费送他一个。
卖货郎总会在端午节那天来到我奶奶的村庄。
我奶奶村庄里的人都很热爱故事。可以说,故事有多妙,他们的生活就有多妙。通过故事,他们知道了某一年的撒哈拉沙漠曾经下过一次青蛙雨,据说是魔王在作怪;他们知道了某个北部的**声称在一亿年前的冰块里发现了神秘的火种,这将有助于解开人类的一些秘密;他们还知道,有人死了几百年,复活后在老屋的地下挖出一袋藏了几百年的银子,但这种银子早已不流通了;他们还知道了“你吃饭了吗”“你长得真漂亮”“我爱你”等流行语。
总之,通过故事,我奶奶村里的人知道了整个世界。
终于,卖货郎出现了。他戴着一顶旧毡帽,摇着拨浪鼓,挑着两只箩筐,里面的故事棒就像叠罗汉一样叠得老高老高。他嘻嘻哈哈、摇摇晃晃地来到广场上。他是一个老头子,额头像爬满了蚯蚓。
人们纷纷嚷道:“你这个老糊涂、大头鬼、负心汉、瞌睡虫、不倒翁,我们足足等了一年零**又十分钟!”
卖货郎笑着说:“哈哈,忘了它吧。现在我来了。一年来,我走过凤凰国、蚂蚁国、大象国、蜗牛国、女妖国、青草国、蜘蛛国、鲸鱼国、树国、鸡国、鸭国、鹅国、猪国、羊国、牛国、猫国、狗国、狼国、虎国、豹国、鹰国、小人国、巨人国……足足有三百六十六个**。
昨天刚巧碰上乌龟国老国王六百岁大寿,他一定要听够六百个故事才肯让我走,所以耽搁了**。过去的一年,我卖出了三万六千八百九十九个故事,收获了三万六千八百零八个故事,这生意做得还不坏,总还算收支平衡。”
人们纷纷赞叹卖货郎生意兴隆。
看见狗尾草正在走过来,卖货郎就说:“喂,狗尾草,你们青草国国王让我转告你,下月十五你们**准备重新召开武林大会,让你回去参加。”
狗尾草听了大喜,便急匆匆地回家收拾包袱了。
“喂,卖货郎,快开始吧!”
“呵呵,好,好!”
“有没有一个像冰激凌一样甜的故事?”
“哈哈,有!有一个叫‘冰激凌宫’的故事。”
“我想听因纽特人的一件怪事。”
“放心吧,没有比它更怪的了。”
“给我来一个正方形的故事。”
“没问题。给,这是‘小狐狸的窗户’的故事。”
卖货郎笑眯眯地说:“你呢,小鸭子,想要个什么故事?”
小鸭子怯生生地走到卖货郎跟前,这是他次买故事。他说:“我想要一个我们**的故事。”
“哈哈,好!物超所值的‘丑小鸭’的故事,拿着!”
小鸭子连忙把“丑小鸭”的故事放进口袋里,拍了拍,然后把自己的故事放到卖货郎的手上,掉头就跑走了。
卖货郎低头一看,原来是小鸭子和好朋友小老鼠的故事,于是哈哈大笑起来,满意地收下了。
轮到我奶奶了。
“你呢,小姑娘,还想要‘美人鱼’的故事吗?不过没货了,这故事今年**卖!”卖货郎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膀。
我奶奶摇摇头,说:“不,这故事我已经看了六年了。一闭眼,我就可以闻到大海的气息,小美人鱼游到我身边悲伤地哭泣,她永远活在我的脑海里。今年我想要一个关于女妖的故事,我知道她们的一些事情。”
卖货郎低头想了一会,一拍大腿,说:“刚好有你想要的。去年我经过女妖国的时候,在草丛边遇到一个女妖,她央求我把‘美人鱼’的故事卖给她,不过她没有故事,因为她是一个非常单纯的姑娘,整天在草丛里漫步,没有戏弄过任何人,因此没有什么故事发生。但我知道,这小女妖一定会有不同寻常的故事,便同意卖‘美人鱼’的故事给她,让她以后再补给我。上个月,我再次经过女妖国的时候,又在溪水旁遇到她,她果然补给我一个很好的故事,我把它制成了故事棒。现在,我可以卖给你。”
就这样,我奶奶看见了故事棒里的女妖:她正躲在草丛里慢慢地读着“美人鱼”的故事,直读得浑身颤抖,她说:“多么勇敢又多么不幸的小人鱼呀!”读完故事,她在草丛里走来又走去,走去又走来,沉浸在一种深思当中。她沉浸在她自小就有的一种感觉中:自从她小时候看见过一个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儿子在一起玩耍,她就好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
她说:“或许我可以像小人鱼那样啊。”
有一个老女妖告诉她,在很久很久以前,任女妖国国王也读了“美人鱼”的故事,她深受感动,于是立约规定:一个女妖若想成为真正的女人,必须先拥有一份真正的爱情。但问题是人类一般看不见女妖,只有在月圆之夜,在月光下才可以看见,而且在这夜,女妖是不可以开口说话的,只要开口说话她就会变成空气,永远消失,除非她获得一份真正的爱情。所以,对女妖来说,这是十分困难的。
可是,她多么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呀。
晚上,女妖走出草丛,来到清凉的小溪边。小溪边有一间小屋,里面住着一个年轻人。他白天上山打柴,晚上读书读到很晚。他还写诗,写完会高声吟诵,每有兴致,还会举起柴刀挥舞一番呢。
女妖经常伏在窗台上看他,不知不觉,她爱上了他。这一切他一点也不知道,因为人类通常是看不见女妖的。
可是,她多么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呀。
于是,在太阳落山、年轻人打柴归来之前,女妖走进年轻人的房子,给他烧好饭菜。她在萝卜、冬瓜、青菜梗上刻满各种图案,比如两只做游戏的兔子、两棵在风中摇曳的卷耳草、两朵花园里的玫瑰花、两只偎依在一起的小鸟……她给水缸挑满水,在里面养了两条可爱的小鲤鱼。她还帮年轻人扫地,收拾书桌,甚至还模仿年轻人的文笔在他的稿纸上写满了情诗。
年轻人回来的时候,看见屋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水缸里加满了水,两条可爱的鲤鱼在游来游去,饭桌上摆满了香喷喷的饭菜,食材上刻满了简单而美妙的图案,心里很惊讶。
他还看见书桌上写满了情诗,例如这一首:
没有白云,风就要伤心了;
没有月光,油菜花就要伤心了;
没有你,我就要伤心了。
年轻人大吃一惊,自言自语道:“天啊,这大胆的姑娘竟如此表达她的爱情!”
他坐在饭桌边等了好一会,看那姑娘会不会来跟他一起吃饭。末了,年轻人只好说:“好吧,那我自己吃了。”
女妖伏在窗台上偷笑,她觉得好幸福好幸福。
这之后的每天,这位年轻人都觉得很奇怪,心想:会是谁呢,会不会是住在山脚下的那个女孩呢?
月圆之夜到了,月光像碎银一样洒在地上,青草也变得晶莹剔透,大家都来到溪水边唱歌跳舞。女妖来了,那个住在山脚下的女孩也来了。女妖来到年轻人身边,默默地注视着他。年轻人也看到她了,对她很有礼貌地笑了笑,跟她说了几句话,无非是“天气很好呀”“你叫什么名字”“你从哪里来”等,但女妖都只是微微一笑,或者摇摇头。年轻人觉得奇怪,心想:她可能是个哑巴。
住在山脚下的女孩也来到年轻人身边,他们跳起舞来,他们还说了好多好多话,不时发出一阵阵清脆的笑声。他们一直跳到天亮才分开。
女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她的姐妹都劝导她回到她们身边,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她多么想做一个真正的女人,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呀,同时,她也很爱那个年轻人。
她还是每天来给年轻人做饭扫地,写下伤心的情诗。
年轻人读了诗,每晚都坐在椅子上想好一会儿。
女妖伏在窗台上看着,她什么都不能说,只能默默地掉眼泪。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因为下雨,月光都被乌云挡住了,人们也都没有去溪水边跳舞。年轻人因为在山上避雨,回来晚了。女妖煮好饭菜,扫好地,喂了鲤鱼,就坐在书桌边,流着看不见的泪水,写着令人心碎的情诗。
这时候,年轻人推开门进来,他是顶着一片荷叶跑回来的。这时候,雨恰好停了,月光拨开乌云,清清亮亮地照进了年轻人的屋子。就这样,年轻人看见了正在写诗、正在流泪的女妖。
年轻人大为惊奇,说:“是你?”
女妖一下不知所措。
年轻人问:“你是一个哑巴?”
女妖摇摇头。这样,年轻人就明白她是一个女妖了,因为他在一本很古老的书上看到过女妖的故事。
年轻人也不多说,拉着她的手坐下一起吃饭。他给她夹了很多很多的菜。他们很安静地吃着。
吃完饭后,年轻人说:“来,我读书给你听好吗?”
女妖红着脸点点头,在年轻人身旁坐下。年轻人的声音很温柔,就像鸽子的咕咕叫那样动听。听着听着,女妖发现自己竟和年轻人一起念出声来。她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感动,无须旁人指点,她知道这就是爱情。她可以说话了。
后来呢,女妖和年轻人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像鸽子咕咕叫那样动听的话。
再后来呢,年轻人和女妖结婚了。
再再后来呢,女妖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许多孩子的母亲,她很爱她的孩子和丈夫。
我奶奶泪光闪烁,合着双手说:“啊,真是一个感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