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哪儿去?”周文璞从后面赶上来,一把拉住王蕴理。 “我到教逻辑的吴先生那儿去。” “找吴先生干吗?” “找他问些问题。” “问些什么问题?” “问……问……问些……”王蕴理吞吞吐吐地支吾着,又把头低了下来。 “书呆子!问些什么?快些说!”周文璞追问。 “你……你……没有兴趣,何必对你说!” “说说看,我没有兴趣就不往下问。” “我预备问一些与思想有关的问题,你是没有兴趣的。” “哈哈!哈哈!你又是那一套。这年头要紧的是实际活动。讲什么思想不思想!” 王蕴理没有作声,依然低着头向前走。 “喂!劝你这书呆子要认清时代,不要枉费心血弄那些无益的玄虚了!”周文璞提高了嗓音,像是有意使他激动。 “无益的玄虚?”王蕴理带着质问的口气。 “是的,是无益的玄虚。”周文璞肯定地回答。 “周文璞!如果你个人对于与思想有关的问题没有什么兴趣,这是你个人的自由,我没有什么意见可以表示。然而,你是不是以为在从事实际的活动时,用不着思想呢?请你明白答复我。”王蕴理严肃起来。 “从事实际活动,去干就成了,还要什么思想!”周文璞回答。 “如果你以为从事实际活动时用不着思想,你这种观念便根本错误。”王蕴理表现出他平素少有的肯定态度。 “为什么?”周文璞不服气。 “人类是一种能够运用思想来指导行为的动物。如果一个人的思想精细正确,他的行为至少可以减少许多错误,甚至可以获得成效。你看,一座高楼大厦在未着手建筑以前,必须经过工程师运用思想,精密设计,绘出图案,然后才可以按照计划来建筑。这不是思想的用处吗?思想这样有用,然而你却以为从事实际活动时用不着思想,这种观念不是显然错误吗?”王蕴理说了一阵子。 “如果只有工程师用思想来设计,而没有工人去做,高楼大厦会成功吗?”周文璞反驳道。 “哦!请你把我的话听清楚。”王蕴理笑了,“我只是说,只要实行而无须思想来指导,这种观念是错误的。我并没有说只要思想而不要实行呀!” “好吧!就依你的话吧!有些人思想非常清楚精细,可是,做起事来却不见得比旁人高明。就说老哥你吧!你的思想这样精细,为什么一到大街上走路就惶惶恐恐,像个乡巴佬呢?” “请你把我所说的话的真正意义弄清楚。我只说,我们的行为不可没有思想的指导,可是,”王蕴理郑重地说,“这句话并不等于说,仅仅有思想,不要行动,我们就可坐享其成。 “自然咯!如果仅仅有了一个很好的建筑设计,���没有工人来完成,一定成不了高楼大厦。可是,如果仅仅有了工人,而且我们假定这些工人一点儿关于建筑学的知识也没有,那么还不是如同其他动物一样,虽然看见一大堆很好的建筑材料,也做不出房屋来吗? “可见仅仅有了思想而没有行动,我们不会完成什么事的。可是,如果完全没有思想,我们便毫无计划,一味乱动,这样,我们也一定不会成什么事的。思想之必不可少在此;而思想被一般人所忽略也在此。有了思想并不一定在实际活动方面会表现出比一般人显而易见的功效;可是,如果没有思想,在行动方面一定常常没有功效。如果我们从这方面来评论思想对于行为的关系,便可以看出思想真正的用途了。思想的效用往往是曲折而间接的,而一般人只注意到其直接的效用,因此忽视了思想的效用。至于我上大街像个乡巴佬,这与思想力之强弱毫不相干,也许……也许是因为我的神经太紧张了。”王蕴理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笑了。 周文璞一声不响。 王蕴理冷静地望着他,空气顿时沉寂下来。他们走到一个拐弯的地方去了。 “你还有什么意见没有?”王蕴理打破沉寂。 “我……我……”周文璞似乎陷在迷惘之中,“我觉得你说的好像也有点儿道理,思想不是没有用的。不过,我总以为你说的有些空洞。所谓思想,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我也说不太清楚,还是去请教吴先生吧!他是专门研究逻辑的。” 两个人谈论着,不知不觉已经拐了几条幽静的小巷子,走到一家门前。王蕴理叩门。 “谁?” “我们来看吴先生,吴先生在家吗?” “请进。” 门打开,一个小花园出现在眼前。一位头发灰白、戴着眼镜、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这位就是吴先生。”王蕴理向周文璞介绍,又回过头来说,“这是我的同学周文璞。” “哦!好!请客厅里坐。” “我们特地来请教的。”王蕴理说。 “很好!我们可以讨论讨论。……现在二位对于什么问题感兴趣呢?” “我们刚才在路上辩论了一会儿,”王蕴理笑着说,“是关于思想和逻辑这一类的问题。” “哦!这类问题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清楚的。”老教授抓抓头,“比如说‘思想’这个名词吧,意思可不少,这个名称,通常在引用的时候,包含的意思很多。弹词上说‘茶不思,饭不想’,这儿的‘思’‘想’是一种欲望方面的情形。‘思想起来,好不伤惨人也’‘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回忆或怀念。古诗中的‘明月何皎皎,垂幌照罗茵。若共相思夜,知同忧怨晨’,所表达的乃是忆恋之情。‘我想明天他会来吧!’这是猜的意思。‘我想月亮中有银宫’,这是想象。‘这位青年的思想很激烈’,这儿‘思想’的意味,是指一种情绪,或是主张。有的时候,‘思想’是表示思路历程,例如‘福尔摩斯衔着烟斗将案情想了半点钟’。有的时候,‘思想’是指思想的结果,如‘罗素思想’或‘欧洲思想’。又有些时候,‘思想’是指思维而言的,例如,‘你若照这样想去,便可得到与我相同的结论’。自然,‘思想’还有许多别的意思,这里无须尽举。就现在所说的看来,我们可以知道通常所谓的‘思想’,其意思是多么复杂了。 “可是,在这许多意思之中,只有后一种与现在我们所要讨论的主旨相干。其余的都不相干,因此可以存而不论。我们只要注意到后一种‘思想’就够了。 “如果我们要行动正确,必须使像‘罗素思想’或‘欧洲思想’这类的思想结果正确。要使这类的思想结果正确,必须使我们的思维合法或至少不违法……”老教授抽了一口烟,略停了一停。“唔!这话还得分析分析。思维的实际历程,”他又用英文说,“‘the actual process of thinking’是心理方面的事实。这一方面的事实之为事实,与水在流、花在飘是没有不同的。这种心理事实方面的思维历程,并不都合乎逻辑。果真如此的话,我们教逻辑的人可要打破饭碗了。哈哈!”他接着说:“我们的实际思维历程,不一定合乎逻辑推论程序。在合乎逻辑推论程序时,我们所思维出的结果有效,可惜在多数情形之下并非如此。我们思维的结果有效准确时,所依据的规律,就是逻辑家所研究的那些规律。不过,”老教授加重语气说,“我不希望这些话给各位造成一种印象,以为逻辑是研究思维之学。历来许多人以为逻辑是研究思维之学,这完全是一种误解。几何学与代数学何尝不需高度抽象的思维力,何以不叫思维之学?许多人把逻辑叫作思维之学,是因为逻辑的研究,在乔治·布尔(George Boole)以前,一直操在哲学家手里,而大部分哲学家没有弄清逻辑的性质,沿习至今所以有这一误解。而自布尔以来,百余年间,研究逻辑的数学家辈出,逻辑的性质大白。所以,我们对于逻辑的了解,应该与时俱进,放弃那以逻辑为思维之学的错误说法。” “逻辑是什么呢?”周文璞急忙问。 老教授沉思了一会儿,答道:“根据近二三十年间一般逻辑家之间流行的看法,我们可以说:逻辑是必然有效的推论规律的科学。” “有这样的规律吗?”周文璞有些惊奇。 “有的!” “请问哪些呢?” “现代逻辑书里所摆着的都是。” “这样说来,要想我们的思维有效准确,必须研究学习逻辑学?” “好是研究学习一下。” “这就是逻辑的用处吗?”周文璞又问。 “哎呀!”吴先生沉思着,“‘用处’就是不容易下界说的一个名词。现在人人都知道钱有用处,**化学的用处也比较显而易见。因为**化学有助于发展**制造,**制造之发展,有助于疾病之**。但是,研究理论化学有何用处?理论化学的用处,一般人就不大欣赏。因为,理论化学的用处比较间接,所以,对它有兴趣的人较少。一般纯科学,如物理学、数学,也莫不如此。所以,近若干年来,走这条路的人**比**少。唉!……”老教授不胜感慨的样子,“但是,一般人不知道**应用科学之所以如此发达,主要是受纯科学之惠。这些纯科学所探究的,主要是些基本的问题,假设没有这些人在纯理论上开路,那么应用科学绝无**之成就。如不研究纯理论,实用之学便成无源之水。无源之水,其涸也,可立而待。现在是原子能时代,许许多多的人震惊于原子弹威力之大,并且对原子能在将来应用于和平途径寄存莫大的展望。但是,很少人注意到,原子能之发现是爱因斯坦、卢瑟福、波尔等人对原子构造穷年苦究的结果,很少人注意到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所中物理学家在那儿埋头探索的情形,没有这些科学家作超实用和超利害的努力,原子能之实用,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不能说纯科学无用。它的用处是间接的,但却甚为根本。同样,逻辑对于人生的用处也是比较间接的。间接的学问,若是没有,则直接的学问无由成立。例如,没有数学,我们想象不出物理学怎样建立得起来。同样,没有现代逻辑的技术训练,思维毫无把握,研究哲学也就难免走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