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尘不染 一 终于下课了。 我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在大家刚刚站起身说“老师再 见”的时候,就不管不顾地个冲出教室,直奔女厕所。 我真的不想这么突兀,我一点儿也不想别人注意我,可是,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从陈老师批评我开始一直到下课,这中间隔了整整半个小时的时间。半个小时啊!多么难熬!我是多么迫切 地想要将自己这双肮脏的手放到水流下面去冲洗一番! 告诉你,不要以为你看到的一双手白白净净的,它们就一定 是干干净净的。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们的一双手上,每一毫 米的肌肤间,都藏满了密密麻麻的细菌。如果没有洗手液,那就 用水不停地冲吧,这样才能保证你的一双手比较干净,也才能保 证那些藏匿其间的细菌不会侵犯你。 学校里当然是没有洗手液的,所以,每个课间,我只能跑到 女厕所不停地用清水冲洗自己的双手。而如果在课堂上受到了老 师的批评,或者遇到了别的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那么这个冲洗的 过程,就会被我不自觉地拉得尽可能漫长。我从来没去追究过这 二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我只是觉得,那清澈的、干净的、轻 轻流淌着的水流,冲洗在我的手掌、手背和手指缝间,令我从心 底感到熨帖和安心。 还是在我刚刚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就知道:人的手上藏着无 数看不见的细菌。这是我那个在省医院赫赫有名的当主任医师的 妈妈告诉我的。 当然,那个时候,妈妈还不是主任医师,她只是一个刚进医 院没几年的无足轻重的小医生,不过,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永远只 会是个小医生,她说:“等着吧,我会成为全省乃至全国有名的医生的!” 我非常相信这句话,因为,我的妈妈是一个多么努力的人, 是一个多么严格要求自己的人。她不仅严格要求自己,她还那么 严格地要求我。比如说洗手吧,吃饭前、吃零食前、从外面回到 家里、刚刚玩过玩具……很多很多时候,她都会严格地要求我洗 手,用洗手液或者消毒肥皂,将每一根手指头和每一个手指缝都 清洗得干干净净。 “能保持一双手清洁的孩子才是好孩子哦!”“妈妈喜欢将自己的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的小朋友啦!”妈妈总是这样鼓励我,表扬我,鞭策我。 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在意妈妈的表扬和笑脸。 那个时候,每次看到我听话而又笨拙地往手上涂肥皂,妈妈 的那一双严肃而疲惫的眼睛都会满意地眯成一条缝。 “还是我的小可沁听话,不会惹妈妈不开心!”每次,我张着一双香喷喷的小手扑向妈妈的时候,妈妈都会一把抱住我,一 边将我紧紧地搂在她的怀里,一边喃喃地说。她温润的脸颊摩挲 着我的鬓发,令小小的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种心疼妈妈、想要流 泪的感觉。 二 “哈哈,果然如此!真的是变态!” 突然,我的耳边,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我惊恐地抬起头,通过水池上面干净明亮的玻璃镜面,看到 我的身后站着两伙人。左边的一伙都嘻嘻地笑着,一脸果然如此 的表情。这是我们班上一群张扬的、喜欢无事生非的女生。右边 的一伙有我们班的,也有其他班的,她们一个个满脸不耐烦的样 子。她们等在我身后干什么?难道是在等着洗手吗? “杨可沁你到底洗好了没有?大家都在等着呢!”右边一个女**话了,一脸礼貌地竭力忍住的厌烦。 她是赵欣欣,我们初二年级的学霸兼我们班的班花,是大考不败的名。 小考永远打成长的告白·谢倩霓原来,她们真的在排队等着洗手呢 她们是什么时候排在这里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身后 排了这么多人?她们为什么不早一点儿说呢? 我万分窘迫地对大家说了一声“抱歉”,低着头转身跑出了厕所。 在我的身后,传来了一阵惊讶和不可思议的哄笑,还有几个 混杂在里面的声音像一根看不见的长矛一样追在我的身后: “说过她变态,你们不相信!” “我们跟踪她好些时候了,她每个课间都要跑到卫生间来洗手!一次不落!” “有好几个水龙头她不用,非要占据那个有镜子的,看来她还 很爱臭美呢!” …… 居然有人跟踪我?跟着我到卫生间来看我洗手?我怎么一点 儿也不知道?我洗个手关你们什么事了啊?上课的时候要摸书本、摸笔,还要不停地在桌面上摸来摸去,手上脏得让人无法忍受,不洗手还叫人怎么活?我根本就没注意过什么镜子,我只是 要洗手…… 三 又到课间了。我离开座位,正要冲向厕所,突然又警惕地停 住了脚步,装作不经意地扭头看看,我的身后,竟然真的晃着两 三个熟悉的身影! 好吧,我不去洗手了。 我转过墙角,来到楼梯口,顺楼而下,来到了教学楼的外面。这是一个美丽的校园。校园很大,有红绿相间的漂亮的塑胶 操场和跑道,有篮球场、足球场。路边,树木、花草修剪得整整 齐齐,到处都干干净净、赏心悦目。妈妈说得没错,这是我们这 座城市里好的中学,你再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学校了。 可是,已经进校一年多了,我为什么还是没有归属感? 其实,照我的成绩来说,我真的不属于这里。 这样的话,我是不会当着妈妈的面说的。她会很生气。她会说:“你怎么不属于这里?你本来就应该属于这里!可沁呀,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从小到大,从来都是校级学霸,根据遗传科 学,孩子的智力主要取决于妈妈。相信我的话,你不可能是 一个平庸的人!” 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这个问题,我从小学三年级的时 候就开始想了,因为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不能保证每门功 课100 分了。可是想了这么些年,我一直想不清楚。特别是进入初中以来,我就更想不清楚了。想不清楚的时候,我就喜欢将自己 的一双手放到水龙头下面,冲洗,冲洗,不停地冲洗。 可是现在,我竟然找不到地方洗手。现在,我是多么迫切地 需要洗手!刚才的数学课上,陈老师发下来进入初二次月考 的数学试卷。她将卷子放在我桌子上,没说话,只是重重地在卷 面打着分数的地方敲了一下。我只看一眼分数,就脸红心跳地一 把将卷子塞进了书包里。 数学课是一门好奇怪的功课,刚开始的时候我跟它还有点心 心相印的样子,可是五年级以后,特别是初中以后,我就越来越 不认识它了。我真的尽了很大的努力,但我觉得它还是在冷冰冰地拒绝我。 可是妈妈却觉得我好奇怪,妈妈说:“数学是一门多么有趣、多么迷人的功课呀!我在中学的时候,喜欢的功课就是数学 了。数学成绩的好坏可以直接看出一个人聪明与否,脑子笨的人 是学不好数学的,而我们可沁,脑子多聪明呀,怎么可能会学不好 数学呢……” 其实,不光是数学,这个学期还开了物理课。老实说,一开 始我就被它吓坏了,它比数学还神秘,开学一个月了,我感觉自 己还一直没有摸到它的门把手…… 我心里非常慌乱,我特别害怕妈妈知道这个事情。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特别想洗手。 我在操场边急切地走着,眼睛搜寻着旁边的绿化带。总有地 方应该有一个水龙头吧,给花匠浇水用的。 可是,我没有时间了,上课铃声响起来了。 我放弃了寻找,开始疯狂地往回跑。我不愿意迟到。我从来 没迟到过。 四 真好,我终于找到一个洗手的地方了,一个可以一个人安安 静静地洗手的地方。 一座位于校园中初中部与高中部相连的围墙边小树林里的两 层小楼,开着一扇小小的门,进去朝右拐,就可以看到一个小小 的洗手间,洁白的地砖,洁白的洗手池,洗手池的边上竟然还放 着一瓶绿色的洗手液。 这座小楼,以前远远地看到过的,只是因为跟我们无关,所 以从来没注意过。 它是干什么的呢?不知道。反正位于校园里,总归是什么办 公楼吧。我也只是进来洗个手,时间很短,摆在那里的洗手液我 也不会去用的,应该没问题吧? 的缺点就是,它离教学楼稍微有一点路,我每次要洗手,必定要一路跑着来,再掐着时间跑回去。 不过,我也并不在乎这样跑,我太喜欢这里了,一个如此安 静而干净的小间。更重要的是,我的身后,再也不会有惊讶、奇怪甚至鄙视的眼神了。 五 这一次,我刚刚喘着气打开水龙头,身前的镜子里就出现了 一张老太太的脸。 一头雪白的银丝,烫成微微的波浪,优雅地散开在脖颈间。白净的肌肤,两道弯弯的细眉,一双布满细纹的温和友善的眼睛。 她是这座小楼的主人吗? 我局促地把刚刚打开的水龙头重新关好,有点慌乱地转过身。我在想,我是应该跟她打一声招呼呢,还是就这样一言不发 地跑掉? “喏,小姑娘,给你这个,你一定会喜欢。”老太太还没等我 有所行动,很快地递给我一样东西。 是一个精致漂亮的小瓷盒,里面装着一块淡紫色的圆圆的香 皂,一股淡淡的非常好闻的味道。 我不知所措地接过来。 “用这个洗手,你一定会喜欢。”老太太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 样,又干净又安然,好像她一直就认识我,好像我莫名其妙跑到 这里来洗手是一件一点儿也不奇怪的事情。 “快洗吧,一会儿要上课了噢。以后这块香皂就放在这里,你 随时都可以用,知道吗?”老太太说完,不等我应答,朝我温和地笑一笑,转身消失在楼道里。 我不再犹豫了,赶紧拧开水龙头,将手冲湿,拿起香皂,轻 轻地涂抹在手上。 雪白的泡沫如此轻柔地包裹着我的双手,抚摸着我的手掌和 手背,就像小时候妈妈那贴上我鬓角的温润的脸颊,就像妈妈脸 上难得一见的甜甜的笑…… 淡淡的香味浓烈起来,布满了整个小小的空间。 六 我忍住剧烈的气喘,一头冲进了那扇好像永远敞开着的小门 里,冲向那间小小的洗手间。 它真的还在那里,那个精致的上面有藤蔓样花纹的小瓷盒, 那块我上一个课间刚刚用过一次的淡紫色的香皂。 我是该为自己的推断开心呢,还是不开心呢? 整整一节课,我都在想着这件事情,这么奇怪的一件事情。 老太太一定早就知道我经堂跑过来洗手的吧?可是,她为什 么没骂我,没赶我走,却还要送我一块那么好的香皂洗手呢? 我想不明白。我好想再看一看那块香皂是不是真的还会在那 里。所以一下课,我就以****的速度冲了过来。 我轻轻地靠近,凝视着它。 好奇怪,这一次,我竟然没想到要洗手。我只是想看看它是 不是真的还会在这里。 没错,它真的好好地待在这里呢。而且,下一个课间,再下 一个课间,它都一直好好地、安安静静地待在洗脸池台子上,就 好像它本来就是在那里的。 而老太太,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终于放心了,我开始用它洗手。 啊,真好。这样温柔细腻的感觉,这样由淡而浓的香味。 我感觉我的一双手是多么干净,简直一尘不染。我的心里,充满着一种无言的慰藉。 七 现在,我不想洗手了。我想见见老太太。 真奇怪,她真的就送了一块香皂给我洗手,就什么也不管, 什么也不问了吗?她是干什么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想见见她,问问她。 哦,也许我不会问。想起来,我已经好久没有向别人主动问 话了,更别说聊天,包括我妈妈。 不是我不愿意跟妈妈聊天,而是,只要我一开口,妈妈就老 是纠缠在那些个聪明、遗传、努力和成绩之类的问题上。妈妈不 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而不是那样。我当然就更不明白了,虽然 我是多么渴望搞清楚我为什么会这样,而不是那样。我眼看着妈 妈的眉宇间越来越急切,眼看着三条触目惊心的像川字一样的皱 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牢牢地占据她的额头,我的心里,是觉得多这种时候,我就只有拼命地洗手。我想,至少妈妈看见我的 一双手那么干净,是会高兴的吧。 所以,我肯定不会主动去问老太太。我只想见见她,就偷偷 地看一下,确定她确实还待在这幢小楼里就好。 我特意挑了后一节课下课的时间过来,这样我就不用那么 匆忙了。 我轻轻地在一楼窄窄的走廊里穿行。经过两间关着门的房间,在走廊后靠右手边的一间敞开着门的房间里,我看到了那 个老太太。 老太太正坐在一张洁白的藤条椅子上,背靠着一扇宽大的飘 窗。飘窗上摆着一棵葱郁的绿色宽叶植物。她的旁边,还有另外 一张空着的藤条椅子。她面对我微笑,像招呼一位老朋友一样招 呼我:“进来吧,到这儿来坐一会儿,陪我说说话。” 我不由自主地走进去,坐在了老太太旁边的那张藤条椅子上。“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洗手的呢?”老太 太开门见山地问我。 我皱着眉头,苦苦地思索起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刚刚离开幼儿园上小学一年级的那 **?爸爸抛下我和妈妈,一个人拎着箱子义无反顾地离开的那 **?次将一张没有考到九十分以上的卷子带回家里给妈妈 看的那**?妈妈开始频繁地分析遗传和聪明之间的关系的那**? 我惶惑地摇头。我根本说不清楚。老太太又笑起来。 啊,她的笑是多么令人舒适。她脸上的每一根皱纹,不是像 妈妈那样紧紧地蹙在一起,而是像水流一样快乐地向四周流淌。我甚至能听到它们哗啦哗啦流淌的声音。我感觉它们正在冲洗我 的双手,冲洗我的全身。 老太太那干净的声音又传入我的耳中:“那么,我们换一个说法,你觉得你什么时候想洗手呢?这个问题是不是更好说一些 呢?” 我赶紧点点头。这个问题,确实好回答。我想洗手的时候, 那可真是太多了! 我开始慢慢地、带着点艰涩地讲起来。我真是讲得好慢,因 为我突然发现,在脑子里组织语言并将它们从嘴巴里说出来,对 我来说,已经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了! 好在老太太一点也不着急。她一边听我说,间或点点头,一 边慢慢地剥着飘窗上摆着的一盘开心果。剥开了她也不吃,而是 放在靠近我这边的一个小盘子里。 我讲啊讲,讲啊讲,竟然越讲越流利,越讲越畅快。我感觉 自己舌头上的一个水龙头被谁拧开了,里面堵塞了太久的水流, 迫不及待地往外涌,往外涌,流得到处都是。 等到老太太起身,将我抱在她怀里,我才意识到,我流的, 竟然是眼泪,满脸的眼泪。 八 整整九年以后,我带着心理学专业的大学毕业证书,再一次 走进了这座小楼。 这一次,我是从正门进来的。 ,才知道这座小楼原来还有一扇门,一 扇面对本校高中部的双开的雕花木门。木门的一边,挂着一块小 小的素净的牌子:凡心工作室。 凡心是那位老太太的名字。这座小楼,是她家的祖业。她的 祖上,是这所全市**的中学的创办者。 而我一直进出的那扇门,只是这座小楼的一扇后门。只要凡 心在家,它永远面对初中部校园开着。 进来以后,我没有急着进房间,而是先来到那间小小的卫生 间的门口。 一切都没有变,依旧是洁白的瓷砖,洁白的洗手池,洗手池 边上一瓶绿色的洗手液。 那个有着藤蔓样花纹的瓷盒子,当然不在那里了。估计在我 之后,再也没有有洗手强迫症的小女孩偷偷地跑到这里来洗手了吧? 不过,虽然没有了洗手强迫症,但一定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 强迫症,他们一定都在这幢小楼的前门后门进出过。 只是,我想象不出,凡心是用什么方法让他们在她面前完全放弃心理防范的。这一点,将是我今后一个漫长的摸索和学习的 方向。 九年过去,凡心已经老了,但她的一头白发还是那么优雅地 微微翘起在脖颈间,她的一张脸还是那么白净,她的一双眉还是 被仔仔细细地用眉笔勾勒了,弯弯地卧在她那双永远微笑着的眼 睛上面。 “可沁,你真的不后悔吗?”凡心坐在那张好像永远不会蒙灰的藤条白椅子上,问我。 我依旧坐在她旁边,背靠着摆着宽大的绿叶植物的飘窗。我 摇摇头,说:“我担心的就是现在这张毕业证书不硬气,到时学生会不服我。” 是的,当年我拼力考上的,只是一所普通大学的心理系。可 是,我知道,我已经尽了全力。我知道,我不是我妈妈,我就是我。我只有这个能力。并且,这已经是一个奇迹,一个凡心创造的奇迹。 如果没有凡心,我可能早就淹没在那哗啦哗啦的洗手的水流 里了。 虽然只是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学,但在大学四年里,我非常努力。我是全年级学习认真、成绩好的学生,我成了大学里 的赵欣欣。 大四那年临近毕业的时候,我考上了一所**大学的心理学 专业研究生。 而现在,我决定放弃读研,来到凡心工作室接替凡心的工作。她实在是太老了,她应当休息了。 凡心又一次笑起来��说:“一纸**大学的毕业文凭永远也抵不过一颗真诚细致的心。” 那是多么熟悉的笑容。 我对凡心点点头。我相信这句话。 以后,面对那些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不知在哪里就莫名其妙地 迷途了的小羊羔,那些令人心痛的小羊羔,我虽没有响当当的文 凭,但有着一颗真诚细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