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的掌故都是如数家珍。她说在此居住的是一位意大利老太 太,她二十几岁来华,到了燕园,独身一人在此,一住就是七 十年。 我背对竹林,手扶湖边的栏杆,望着揉碎了月光的脉脉的流水,想,一个意大利姑娘,抛弃了都市的繁华,漂洋过海寻找她的家。她来到中国,来到燕园,来到燕园后湖边,来到后湖边的 竹林深处,她只看一眼就知道就是这里了,从此她做了中国的隐 士。为了竹,她抛弃了尘世的灯红酒绿,还有青春,还有爱情。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她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可我又能 到哪里去找我的竹林呢? 我抬起日渐疲惫的目光,对着静静流泻的月光,终于对自己 承认,我想家了。我以从没有过的柔情想到故园的竹。记忆像春 雨一样洗濯着竹叶上的层层尘埃,使它更加郁郁葱葱。我记得每 个雪霁之日,太阳妖娆红艳,白雪皑皑,饥饿的麻雀自竹枝间飞 下,如小墨滴滴落在雪地之上,叽叽喳喳叫成一片。雪压竹林, 起伏错落的洁白,偶露一点苍翠。然而这美景从此只能定格在记 忆深处,即便我真的回到故园,也没有竹飒然有声、枝叶婆娑地 欢迎我了。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世界 上的竹也应该是相通的吧,即使我在天涯海角见了竹,也仿佛见 到故园的竹不死的魂,使我的心时时感到欣慰。 我的故园有半庭竹子 题 记 我的故园倒有半庭竹子,在我的故乡又是只此一家的,所以颇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但这并非是我要显示与邻人不同的品位而有意为之,因为它已先我而亭亭玉立了上百年。 我上辈子可能是食肉动物,顿顿吃肉也不嫌絮烦。所以要做到苏东坡那样,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牺牲这么迫切的感官欲望以迁就精神需求,在我,还真不敢说这样的大话。 我的故园倒有半庭竹子,在我的故乡又是只此一家的,所以颇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但这并非是我要显示与邻人不同的品位而有意为之,因为它已先我而亭亭玉立了上百年。我不知道 是我哪位附庸风雅的先人所手植,并曾对着它焚香默坐、弹琴咏 诗。我只知道当我一睁开眼来到这个世界上,它便在窗外飒飒有 声、枝叶摇曳地欢迎我。它的存在是我生命里天定的一项内容, 由不得我做什么选择。它引来鸟雀做巢,使我在孤单的日子里有 婉转的鸟鸣做伴。作为回报,我每天清扫它根部的鸟粪——其实 根本算不上回报,因为鸟粪在它是养料,只有在我才是有碍观瞻 的异物。我和它朝夕相对,像牙齿和牙龈一样熟悉,可也就是熟 悉而已,好比毫不懂艺术的子孙继承了祖先一幅价值连城的古 画,他是它的拥有者,可是,他真的拥有它吗?所以,我决不像 林黛玉,因爱几竿竹子,就想着潇湘馆好。相反,我是因为想到 故园——故园不是空壳子,它有具体内容——想到故园里一株迎 春、一畦从来没见过开花的老芍药、几棵招不来凤凰却招来高声 鸣唱的蝉的梧桐树,然后,自然而然地想到,竹。 我十三岁离开故乡。因着人们的普遍心理,如一位外国作家所言的:生活在别处,我脚底生风、义无反顾地走向异乡。没有任何留恋能羁绊我的脚步,何况是感情淡淡的竹。然而,我们背起行囊跋山涉水到远方寻找精神家园,有时候在陌生的异乡找到了,有时候却发现被我们背弃的故乡正是我们躁动的灵魂的栖息地。我站在远离故乡的、喧嚣忙碌的都市的街头,像钢筋混凝土里突兀地冒出的一棵庄稼。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反差使我变得惶惑而疲惫,但年少气盛的我怎么肯承认我的起点其实就是我要寻找的终点呢? 在漂泊异乡的岁月中,竹像故园的影子,时时出现在我因面 对陌生世界而变得茫然的眼睛里,这种我一度熟识到漠视的植 物,在异地见了,却新鲜物似的,使我心中不由一动,忍不住驻 足仔细观望。每次我都失望地摇摇头,无意识地重复同一句话: “喔,没有我家的竹子绿呢!”朋友说:“那是‘月是故乡明’的心理在作怪,你想家了。”我偏头一想,心里知道是被他点中要害 了,嘴上却不置可否。 燕园到处有竹。曲径通幽处,一丛一簇的,使我时时有机会重复这句话:“喔,没有我家的竹子绿呢!”那**接到家里来信,说是因为故乡规划街道的缘故,我家那苍苔露冷、翠竹生凉的故园被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取而代之。我的老母亲面对被夷为平地的故园自是心疼万分,然而,有谁会因为怜惜你家几竿竹子 而改变道路的去向呢?我听了这个消息,怔忡了一会儿,想,总 之不会回去住了,也没什么可惋惜的。可一整天心情都很怅惘。想不到竹消失的消息会像锉子一样锉伤一直宣称不爱竹的我的 心。到了晚上,和同学晓鹃散步至后湖。未名湖是亭台楼榭、小 桥流水的热闹处,而后湖是热闹里的一点荒凉,陪伴我们的只有 空明的月色和斑驳的树影。行至一片幽深的竹林边,几只宿鸟栖 鸦不知为月明还是为我们的脚步声所惊,扑棱棱掠到山那边去 了。竹梢晃动,竹叶飒飒响。竹林深处那间古香古色的小屋,红 木窗棂一格一格映出黄荧荧的灯光,很有点“独坐幽篁里,弹琴 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意境。不知道静静下垂的 窗帘后面隐居着一位怎样的高士。晓鹃生于斯长于斯,每次说起 梨 题 记 夜色像舒缓的音乐渐渐弥漫了天与地,三个小黑点,像黑色的音符跳动在无边的旷野上,在无边的秋风中。 那年,一整个夏天,我和彩云、小艾她们都在寻找蝉蜕。 蝉从它幼虫背上的一条缝里钻出来,扇动着娇嫩的浅绿色的翅子飞走了,把壳留在树干、枝叶上。我们村的人管这壳叫“知了皮”。 我还是头一次知道这小小的壳能卖钱。那天我去镇上供销社 打酱油,看见门前挂的小黑板上用白粉笔工工整整写着一行字:“收购知了皮,一分钱一个。”我看了还不大相信,去问售货员,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而且人家还告诉我知了皮是一种药,能治 病。想不到自己从小捏着玩的小壳壳能耐这么大咧!我走在铺洒 着太阳余晖的青石板路上,心窝窝里贮满欢喜和惊异。因为急着 要把这好消息告诉小伙伴彩云和小艾,好几次我都差点被脚下的 碎砖头绊倒,摔了酱油瓶子。 当我们放了学,做完作业,拌好鸡食、猪食,帮着爹娘把晒 在场院的麦子收回家,给生产队的牲口割好草,我们就开始了细 致的搜寻工作。从村里的梧桐、槐树到村外沟边河沿的灌木丛, 都接受过我们的眼睛一丝不苟的检查。直到秋风渐凉,蝉的歌唱 渐高渐远,再也听不见了,我的小木盒里已经整整齐齐码了五十 个知了皮。彩云、小艾她们也足足攒了三十个。我们从娘的针线 笸箩里拿来针和白线,将知了皮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穿成串,喜 滋滋地看着,抚摸着,仿佛母亲看她的新生婴儿一样。 当我跷着脚从售货员手里接过一张五毛钱的票子时,简直都有点头晕目眩的感觉。这是我平生次赚钱,属于自己的,想用它买什么就买什么,别人管不着,属于自己的!虽然是一张脏 乎乎的票子,经过千万个人的手的摩挲,简直已无法认清上面的图案和颜色,中间还有一条歪歪扭扭像蚰蜒的裂缝,用一小条马粪纸马马虎虎粘住的,但是五毛钱就是五毛钱!它意味着五十粒亮晶晶的水果糖、一斤半香喷喷的瓜子、五丈红头绳、五本田字格作业本!真是的,都上两年学了,我还没用过一本正规的作业本,都是买一张白纸拿剪刀裁一裁订成本子用……一个小姑娘的梦想有什么是不能用这五毛钱来完成的呢? 我把它举到太阳光下,仔仔细细地又看了又看,似乎还不能相信这五毛钱已经属于我了。一年多来埋在我心底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我小心地把钱叠好又展开,展开又叠好,后放进小褂口袋里。口袋太浅,我不放心地拍一拍,生怕它不翼而飞,每隔几秒钟就拍一次。尽管我是个极心细的女孩子,从来没有丢过东西,但是,万一呢? 彩云和小艾的钱已经变成一堆五光十色的东西摊在我的面前,闪着**诱惑力的光芒。水果糖,光那花花绿绿的糖纸就足以让我咽口水的啦,更不用说颗粒饱满的瓜子,我感觉到自己几个月没沾过荤腥的枯肠已不争气地在蠢蠢欲动。 彩云问:“你怎么什么也不买?” 我低下头,脸红了:“我……我……我家的盐罐里一粒盐也没有了。我……我留着买盐……” 彩云大方地把握满瓜子的手伸到我的眼皮底下:“ 你吃我的吧。” 自己不买吃人家的, 总觉不好意思, 虽然是好伙伴, 但是……我摇摇头:“我不吃呢,娘说吃瓜子、吃糖都容易上火,你看看——”我用手指指嘴角给彩云看,上面有几个小泡泡。彩云就不再推让。然而那糖,那一碰就“嚓嚓”脆响的玻璃糖纸,我盯着瞧,抚摸了一次又一次:“真好看,真好看。”小艾说:“好看就给你,这种糖纸我有一张了。”说完就把一粒糖纸上印着孙猴子挥舞金箍棒的糖塞到我手里。我不再推辞,许诺说要给彩云、小艾每人一只新毽子。 彩云、小艾一边吃着一边回家去了,我往她们相反的方向蹭 了几步,回头看看她们走远了,就返回柜台。不过我不是买糖 果,我买了一只个头儿很大的梨。这是一只莱阳梨,金灿灿的。一咬保准满嘴儿甜水,嘎嘣利落脆的,一点渣子也不会有。 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两旁的篱笆都倒了,上面牵牵绊绊的喇叭花,蓝色的、粉红的,在向晚的风里窸窸窣窣地抖着。我瘦小的身影在小路上移动,远远看上去,像一只小蚂蚁。可是每一步我都走得稳稳当当,把地踩得咚咚响。小路的尽头是一片坟地,小时候每次从这儿经过,我心里都凉飕飕的,不时回头看看身后,仿佛怕真的有鬼扯住我的衣襟。自从姥姥埋在这里后,我就不怕了,反而常常绕到这里来。看看那座新添的坟,坟头纸已经被雨洗褪了颜色,青草渐渐漫上来。那座无言的坟,我觉得也许再过一会儿姥姥就会从里面走出来,踮着她的小脚,像往常那样喊我回家吃饭。 姥姥去世有一年多了。我是姥姥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的。我生下时正值冬天,乡下人没有火炉,也不舍得用柴火烧炕,姥姥怕我冷,就**到晚把我捂到怀里暖着。这些都是娘后来告诉我的,她一边说一边擤鼻涕,擦眼泪。 姥姥有哮喘病,一喘就憋得脸红脖子粗的,透不过气来。姥姥往上喘,我的心就往下掉,以至于我后背的衣衫常常会湿一大片。姥姥七十岁时得了大便秘结症,死活拉不出屎,我就替她抠。娘说:“姥姥的屎臭不臭?” 我大声说:“不臭。” 娘说:“自己的亲骨肉还能嫌臭吗?小时候你拉了屎,你姥姥都喜欢得趴上去闻,不舍得倒掉。” 那**娘带我去看姥姥,姥姥正在纺棉花。屋外天寒地冻, 西北风顺着门缝哧溜溜钻进来,直往人脖子里灌。 娘说:“大冬天的,纺什么线?仔细着凉,又得喘。” 姥姥说:“闲不住啊,就是手脚不大麻利啦,纺得慢。”她又指指纺好的一团线,说:“你们看看,上面尽是疙瘩,人老不中用啦。” 姥姥以前是纺线好手,纺车的嗡嗡声是我童年久听不厌的音乐。彩色的线在飞舞,又细又匀,姥姥的手灵巧地上下翻动。现在这双手老了,哆哆嗦嗦的,长满了老年斑。 我掉下了眼泪:“姥姥不要干活了。” 姥姥说:“傻孩子,挣一个算一个,你看你面黄肌瘦的,吃不进饭,一定是身上有病。”她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两块钱,塞到娘手里:“拿去给她抓服中药吃,好好调养调养,可不能耽误了。” 娘往外推钱:“我咋能要您的钱?你自己还七灾八难的,喘得那么厉害,连瓶子甘草合剂都不舍得买,还攒钱给我。” 姥姥发怒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都七十二的人了,就是死也不吃亏了,还吃什么药?” 俩人推让了好一阵子,娘到底拗不过姥姥,只得含泪把钱接了。 后来我就用姥姥给的钱去看了中医,抓了几服中药吃了,果然见效,脸色也红润了不少。可姥姥的哮喘却越来越厉害,第二年的秋天就撒手西去了。 姥姥去世那天咳嗽得厉害,简直是一声接一声。娘和我去看她。我感冒了,也咳嗽。娘给姥姥买了梨,递上去,说:“娘,您吃点梨压压咳嗽吧,莱阳梨,脆着呢,甜着呢。” 姥姥接过来却又递给我:“你吃!我都快入土的人了,吃了也是糟蹋东西。你快吃下,治好了咳嗽好上学去。” 我不接。姥姥就变了脸。姥姥从没有朝我发过火的。姥姥一定要我吃下去。 我就当着姥姥的面,一口一口把梨吃了,一边吃一边流眼泪。姥姥却笑了:“梨是治咳嗽的好东西,你吃了就好了。” 我轻轻地把梨子放在姥姥的坟前:“姥姥,你吃吧。这是我用自己赚来的钱买的。”我话音未落,突然有两只手从背后伸过来, 一只手把一粒糖放在了梨的左边,一只手把掌心里一小撮瓜子放 在了梨的右边。我猛一回头,在我的身后,背对着云霞静静地站 立着彩云、小艾,就像晨雾中的黄麻湿漉漉的叶子,她俩的脸被 亮晶晶的泪水浸润着。 彩云拉拉我的胳膊:“看你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就知道是有事情呢。” 小艾说:“快起来吧,老师说过了,人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是……是……吃不到的。” “我知道呢!我知道呢!”我汹汹地叫起来,那憋了**的呜咽就一阵紧似一阵了。 夜色像舒缓的音乐渐渐弥漫了天与地,三个小黑点,像黑色的音符跳动在无边的旷野上,在无边的秋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