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列车出郑州一路往西,不一会儿就把大平原甩在身后。那不断起伏的莽莽黄土,一个接一个的长长隧道,简直不让人有半点喘息,好像你到陕地,就是来体验起伏与黑暗来了。 让人奇怪,造物主当时发了什么疯,把这么多土堆积在这里。这种堆积带有点随意性,无规无则、无深无浅又无边无际,使黄河南岸这一片地域或裂为一道道沟壑,或隆成一丘丘山塬。 列车又在过一个山洞,那么快的速度,竟然钻了好半天。出来后便是三门峡了。 这样,我就想到了那个“陕”字。你知道“陕”在哪里吗?你或许会说了,陕西,陕西的简称就是“陕”。哦,我要告诉你,错了,“陕”在河南的三门峡,古时称为“陕州”。再往西,就是陕西了,所以说陕西���简称是借用了。 那么,这个“陕”就让人有了诸多兴趣。陕,狭窄逼仄,险崛奇特。陕之地块,在黄河南也只有两条狭路可通东西,而后相逢于函谷关再莽莽西去。 这样的地方,如何不为兵家所争?皇皇历史,不知有多少卷帙与这里有关。**的秦晋崤之战,即发生于崤山天险,骄横的秦军,偷袭郑国不成,回来时遭到埋伏在此的晋军覆没性打击。 从洛阳伸出的丝绸古道,至今在这里留有一段斑驳痕迹,人称“崤函古道”,是上面提到的两条狭路之一。石道上马蹄踏踏,车辙深深,多少年都在诉说着艰难的交通史。我踏着夕阳和深深的枯草,在几次迷路之后,才找到这条古道。风在每一道车辙间拉着深秋的多弦琴,一步步踩上去,不小心会崴伤了脚脖子。现在看这条古道,都有些想不明白,它是怎么由天险深处走来又没入天险深处的。而就是这条古道,秦皇汉武东巡的车辇,骑着青牛的老子,诗人李白、杜甫们,无不在其上蹒跚过。 更为神奇的是,就在这一片险峻无比的陕地,在高高的山峡之上,由于崤山千仞巉岩的挤压,黄河万里怒涛的冲撞,竟然硬生生挤托出三道平平展展的土塬:张汴塬、西张塬和东凡塬。 那塬亦如崤山突兀高耸,同黄河一般浑黄色泽,却是不含任何杂石乱碴。虽然干旱少雨,可如何不是造物主送给人类的一块**?于是土塬上有了一种奇特的生活和居住方式:地坑院。 所谓“地坑院”,就是在平坦的土地上下挖一个六七米深的长方形或正方形土坑,然后在土坑的四壁再凿出八到十二孔窑洞。从地面上看,很像一个下沉的四合院。 在这个坑院的一角,有一个窑洞渐渐往上挖开,就是坑院通往外面的通道。通道口就是洞门,外连着一个长长的斜坡,斜坡有直进的、曲尺的或回转形的。斜坡上做成小小的阶梯,一是下雨下雪不滑,二是牲畜、车子容易进出。 地坑院都是独洞独院,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也能轻松住下。只有个别人家,兄弟分家后又十分亲近或其他缘由,会将坑院的一孔窑挖通,连起另一个相邻的坑院。 这种向下挖坑、四壁凿洞、与大地融为一体的构建,可谓别具匠心,而且不费什么材料,只费力气就行。还防震、防风、防火、防盗,冬暖夏凉,四季宜居。它的窑洞顶上平于地面,远远望去,一马平川,除了各种各样的树和蓬蓬棵子,再看不到什么,但是地平线以下,却潜伏着成千上万座农家院落。 多少年里,先民们在山上过着封闭而满足的生活,才不管山下发生什么事情什么变化。 可以想见,在古道山峡间不断重复呐喊厮杀时,在黄河波涛一次次淹没城郭与田园时,三道塬上的地坑院一直四平八稳地独享于天地一隅。 “下院子,箍窑子,娶妻子,坐炕子。”是流传陕塬的民间小曲,也是无数庄稼汉的理想生活。黄土塬上的人们有了地坑院就有了安定的家,男人在土地上耕作刨食,女人在坑院里生儿育女、绣花纺织,逐渐形成了地坑院的生活方式和民俗风情。 直至我来的今天,三道塬仍有近百个村落。坑院上方冒着的炊烟表明,这里始终延续着民族的文化因子,传递着独有的心灵密码。 这里真该是称为“塬”,它高险平阔,雄踞四野,站立其上,山风扑面,大河入怀,心胸顿开。站在这样的地方,应有诗吟诵。唐代李隆基旅次陕州,很快吟出:“境出三秦外,途分二陕中。山川入虞虢,风俗限西东……”他当时驻跸哪里呢?想他一定没有住地坑院,如若在地坑院留宿一晚,诗中情怀当更为不同。 多少年来,外界对地坑院这种居住方式知道得并不多,以致听人说起,都会露出惊奇的神情,要找时间来走一走,看一看。而长居于此的人们也不知道,他们的所在,成了祖上留下的自豪和骄傲。在后来的宣传中,已经有了这样的表述:作为中国六大传统建筑之首的生土建筑,地坑院已是人类居住发展史的实物见证,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活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