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与内容 星期六的班是国文课的作文。许多同学来到这学校里,这还是次作文,大家怀着“试一试”的好奇心,预备着纸笔,等候王仰之先生出题目。 天气非常好。阳光从窗外的柳条间射进来,在沿窗的桌子上、地板上、同学的肩背上印着繁碎的光影。王先生新修面颊,穿着一件洗濯得很干净的旧绸长衫,斜受着外光站在讲台上;谁望着他就更亲切地感到新秋的爽气。 “诸君且放下手里的笔,”王先生开头说,“这是次作文。关于作文,我要和你们谈几句话。现在我问:在怎样的情形之下,我们才提起笔来作文呢?” “要和别地的亲友通消息,我们就写信,写信便是作文。”一个学生回答。 “有一种意见,要让大众知晓,我们就把它写成文字;这比一个一个去告诉他们便当得多。” “经历了一件事情,看到了一些东西,要把它记录起来,我们就动手作文。” “有时我们心里欢喜,有时我们心里愁苦,就想提起笔来写几句;写了之后,欢喜好像更欢喜了,愁苦却似乎减淡了。有一回,我看见亲手种的蔷薇开了花,高兴得很,就写一篇《新开的蔷薇》;再到院子里去看花,觉得格外有味。又有一回,我的姊姊害了病,看她翻来覆去不舒服,我很难过,就写一篇《姊姊病了》;写完之后,心里仿佛觉得松爽了一点。” 王先生望着后说话的一个学生的脸,眼角里露出欣慰的光,他点头说:“你们说的都不错。在这些情形之下,我们就得提起笔来作文。这样看来,作文是无所为的玩意儿吗?” “不是。”全级学生差不多齐声回答。 “是无中生有的文字把戏吗?” “也不是。” “那么是什么?”王先生把声音提高一点,眼光摄住每一个学生的注意力。 “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朱志青的口齿很清朗,引得许多同学都对他看。 王先生恐怕有一些学生不很明白朱志青的话,给他解释道:“他说作文同吃饭、说话、做工一样,是生活中间缺少不来的事情。生活中间包含许多项目,作文也是一个。” 乐华等王先生说罢,就吐露他的留住在唇边的答语道:“作文是应付实际需要的一件事情,犹如读书、学算一样。” 王先生满意地说:“志青和乐华都认识得很确当。诸君作文,须永远记着他们的话。作文是生活,而不是生活的点缀。” 停顿了一会儿,王先生继续说:“那么,在并没有实际需要的时候,教大家提起笔来作文,像今天这样,课程表上规定着作文,不是很不自然的可笑事情吗?” “这就叫作练习呀。”大文用提醒的声口说。 “不错。要教诸君练习,只好规定一个日期,按期作文。这是不得已的办法。并不是作文这件事情必须出于被动,而且必须在规定的日期干的。到某一个时期,诸君的习惯已经养成,大家把作文这件事情混和入自己的生活里头,有实际需要的时候能够自由应付:这014 文心个不得已的办法就达到了它的目标了。” 王先生说到这里,回转身去,拿起粉笔来在黑板上写字。许多学生以为这是出题目了,都耸起身子来看。不料他只写了“内容”两个字,便把粉笔放下,又对大家谈话了。 “我们把所要写的东西叫作‘内容’,把标举全篇的名称叫作‘题目’,依自然的顺序,一定先有内容,后有题目。例如,看见了新开的蔷薇,心里有好多欢喜的情意要写出来,才想起《新开的蔷薇》这个题目;看见了姊姊害病,心里有好多愁苦要想发泄,才想起《姊姊病了》这个题目。但是,在练习作文的当儿,却先有题目。诸君看到了题目,然后去搜集内容。这岂非又是颠倒的事情吗?” 全堂学生都不响,只从似乎微微点头的状态中,表示出“不错,的确是颠倒的事情”的回答。 “颠倒诚然颠倒,”王先生接下去说,“只要练习的人能够明白,也就没有害处。练习的人应该知道作文不是遇见了题目,随便花言巧语写成几句,就算对付过去了的事情。更应该知道在实际应用上,一篇文字的题目往往是完篇之后才取定的;题目的大部分的作用在便于称说,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关系。这些见解很关重要。懂得这些,作文才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不懂得这些,作文终于是玩意儿、文字把戏罢了。从前有人闲得没事做,取一个题目叫作《太阳晒屁股赋》……” 全堂学生笑起来了。 王先生带着笑继续说:“他居然七搭八缠地写成了一篇,摇头摆脑念起来,声调也很铿锵。这种人简直不懂得作文是怎么一回事,只当它是无谓的游戏。其实,这样的作文,还是不会作的好;因为如果习惯了,对于别的事情也这样‘游戏’起来,这个人就没有办法了!然而,从来教人练习作文,用的就是类乎游戏的方法,诸君恐怕不大知道吧?刚才看了几页历史,就教他作《秦始皇论》、《汉高祖论》,还没有明白一乡一村的社会组织,却教他作《救国的方针》、《富强的根源》。这不但二三十年前,就是现在,好些中学校里还是很通行呢。这些题目,看来好像极正当,可是出给不想作、没有能力作的学生作,就同教他作《太阳晒屁股赋》一样,而且对于他的害处也一样。” 又是一阵轻轻的笑声,笑声中透露出理解的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