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南进攻陕北的那一年,五黄六月,天上下了一场冰雹。冰雹小的像核桃,大的像拳头,揭地的牛,脊梁杆子被打得白花花的,露在外边。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树枝全部被打成了白色的细条儿,槐树披散着立在那儿,像个白发魔女。父亲在地里看瓜,急了,将锅反扣在头上,才没有叫冰雹打死。“光景是没法过了,走,东渡黄河,走山西!”父亲对母亲说。 陕北人遇了灾荒,就往外跑,叫“跑年馑”。人挪活,树挪死。跑的路线一般是三条,一是下南路,一是走西口,一是东渡黄河,走山西。张家畔这一带的人,通常是走山西,祖祖辈辈地跑,跑顺了。 母亲哭着。父亲黑青着脸,不理她。父亲挥动老镢头,把门窗挖下来,又在畔上起了个壕,把门窗埋了。然后,拉起母亲,又拉起我们兄弟仨上了路。上路的时候,多绕了一截路,到祖坟上,磕了个头。 黄河岸边,八条赤条条的艄公,站在浅水的地方,一边往身上撩水,一边向岸上张望。母亲一身白衣服,脸也生得白。刚往岩石上一站,八个后生腰间的那东西,都直挺挺地端翘起来。母亲羞红了脸,赶紧背转了身子。见我们兄弟仨,还站在那里,傻呆呆地望着,母亲把老小,一把揽到怀里,又伸出两只手,挡住我和弟弟的脸。 父亲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见了,笑一笑,摇一摇头。父亲过来,接我们上船。船在这里,靠的是老崖,一块船板,支了,我们一家五口,颤颤悠悠地上了船。“船开不等岸边人!”艄公们齐声怪叫了一声,船缓缓地离开了岸。 船在黄河里行着。浪一会儿把船掀上了天,一会儿又把船抛向了谷底。母亲有些晕船,脸色煞白,两眼只瞅着自己的脚尖。父亲大约也有一些晕,只是,他努力支持着,伸出两只大胳膊,把我们兄弟仨搂在了一搭。 艄公中,有一个一只眼睛上蒙了个黑罩的,那只明溜溜的贼眼,老往母亲的脸上瞅,母亲觉察到了,只是不敢吭声。父亲也感到这些艄公,不像一些正路人,他想发作,可是是在船上,于是忍了。 艄公们喊着凄凉的号子。三场号子过罢,船终于靠了东岸。这里是山西境了。父亲轻轻地舒了口气。这边是滩,离地面大约还有一箭之地。八个赤条条的艄公,现在停了桨、停了橹、停了歌唱。他们互相望了一眼,然后“扑通!扑通”一个接一个跳下了水。 水只到大腿根儿。水大约有些凉,他们往身上撩了撩水,然后,慢慢地,一个接一个走过来,将光光的屁股靠在船舷上,将脊背对着乘客,两只手垂下来,弯成一个拳窝。 船上还有一些乘客,他们大约是过过黄河的,知道下数。于是,一个一个地,扑到艄公的光脊背上,用手搂着艄公的脖子。艄公开始背他们上岸。乘客中,有一个面皮皱得像老核桃,擦着铜钱厚的官粉,颠着小脚,鬓上插一朵花的老女人,她选择了年轻的一个艄公背她。 “伤兵,你可等上了一个好机会!”黑眼罩喊。“你操你的心去吧!”那个被称作“伤兵”的,回敬了一句。艄公们一阵笑,笑得叫人胆寒。那伤兵原来是个跛子,他背起那老女人,一开脚走,身子就像摇耧一样,摇荡开了。行走期间,他还不断地腾出手来,挠这女人的痒痒,逗得这女人一阵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