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读一:摘自《南昌记·街道灰阑记》
城市的步伐似乎是用推土机推进的,轰鸣的引擎,强势,进攻型的,把面对的旧物,钢筋与混凝土的凝固体——房屋、院落、街道,几百年、上千年的物体,转瞬即可推倒、碾碎、压平,令它们不复存留,连记忆的遗址也找不到方位——我到过推平的三眼井一带寻找校厂西巷的位置——我曾在那里住过十年,却四顾茫然,平地,空白,抹去,仿佛过往的街道与居所不曾存在,而等待让新的高楼、**,在这里出现,将老街道完全取代。新的人与事都将在高处的建筑、落地钢化玻璃后面、大理石包裹的内部、垂直升降的电梯里、巨挺如参天之柱或通天塔的人造大物上发生——现在城市的每个楼盘、**大厦等建筑皆有故事,建起这些楼的开发商,如何拿地,如何筹资,如何动工,主要是跟红、白、黑三道,甚至素民缠斗,都是赌命的现代城市血肉史。如果把现代城市的高楼大厦视为同质化的结果或单纯新旧景观的转换,是不可能知晓而今“一日百年”般变化的城市史的。一直还在农耕文明阶段的城市史中淘“宝”并逗留的人,在当下已不能算一个真正对城市有认知的人。当下中国城市的发展与过去的断裂是必然的。其迅速、其猛烈、其疾风骤雨式的跨越,早已不是渐变,正如钢筋水泥乃至钢化玻璃对于泥土、旧物与空气,都是具有暴力性的。不认识这一点,就读不懂城市。高楼大厦以其光鲜雄峻且冷酷的面目刷新了城市史,不撕开,都是好景观,都可以陡生现代感。再古老的城市,建筑也似纽约了,不输于老外,只是撕开一道口子,内部皆惊心动魄,鲜血淋漓,尤为怪诞与魔幻。似乎一夜之间,城市历史已由街道的外部变化而转为钢筋水泥、钢化玻璃、人造大理石、霓虹灯巨型广告的高楼大厦内部五脏六腑的肌理魔怪传奇。 南昌这些年,多少老街巷拆了,连一块砖瓦都没剩下。有的是建成了新楼盘,有的是瓦砾清除后,圈成了待建的工地。过去曲折迂回、盘根错节的街巷,鳞次栉比的房屋和铺子,水井,晾衣的节篙(又称竹篙),每户门前石凳,炉子,自来水龙头,木头脚盆,竹交椅,早晨倒空后晾晒的马桶,门对门贴的春联喜字,篱笆,街坊邻居的熟脸和飞短流长的闲言碎语,密集缠绕的烟火气息,都灰飞烟灭般,化为空白。仿佛等待翻出新一页,从头开始。老街巷是一座城市历史的活化石,现在快拆光了——街巷的灰阑只在故人的脑海和记忆里,如闪闪烁烁的星火,都是过往的人和事,浮现在眼前,经久不灭。那是过去城市活的肌体,活的街巷,活的老时光。 试读二:摘自《南昌记·一个人的南昌志》 有一个人,他在提琴中等我。 发现了一个世界,好像埋在地底下的塔。 ——聂鲁达 皇殿侧 ……旧皇殿的哀伤里,百货大楼极尽**,是南唐宫廷也无法比拟的。财富广场“双11”也不打折,后主的词在澄心堂出品的“黟川雪”宣色上愈加凄婉。八一大道和中山路以及东湖已���删改了他的词意。消防队的大楼或许再高二十层,就能看见金陵逶迤而来楼船的彩旌了。李璟肥白的躯体挨不过南昌的酷暑,脂粉气息的汗珠跳在董北苑的画屏上,金光一闪。散原山停顿着一棵久远的孤松之影,该是如何的抱残守缺啊! 建德观 这条街,再怎么也追溯不出东晋“华丽血时代”的年代感,道教观院了无踪迹——其旧址也被不同年代的民居一次一次覆盖、深埋,只有水泥电线杆几十米再几十米地拉出一条街道,直到它把岁月云烟敛入炙烫的铜锅,慢慢烹饪出市井厨房的烟火气息。由此,顶着“火锅一条街”的名号,从“老五酒家”开始,蔓延出巴山蜀水的浓艳麻辣与滚烫——那些在锅鼎中跳荡的红干椒与肉片及酱色沸汤,仿佛乱红覆盖下的一江春水,在铜皮包裹的江湖世界里急不可待地沸滚、激越而奔突,偶尔溅射出来的汁色,在短暂的疾行上扮演出沾于袖口的一泊霜血。以至把东湖防疫站和南昌画院都泡在火锅的重口味中。“建德观”只是象山北路的一座牌坊,它的影子和向度倾于象山宾馆和工人文化宫斜对面。三建公司的办公楼还是三层,一个女孩从窗口朝左边戳了戳指头,她的手势像鸟一样扇开了薄羽,转眼飞入了建德观街边食铺里,那里有个戴圆框眼镜的白净小伙刚好在临窗的二人座上落下屁股。 子固路 (曾巩,字子固,唐宋八大家之一,南丰人。) ……金属切割之声冲着“京门”尖嘶不绝,没有一管嗓子敢吐出青龙偃月宝刀,从京剧团冲出来迎战。路人捂着耳朵,不锈钢门窗一具具在噪声中锃亮成形,被“边三轮”拉出了子固路。话剧团的对白关闭在小剧场,如同白脸人的窃窃私语后扔弃的纸屑。圣公会教堂的钟楼上仍然凝固着1927年的弹药——对治愈豫章的酷夏带有流火的药性。蒋将军携美妇做礼拜的圣坛,安置着贺元帅的铜像——她高耸的盘髻颤动着日光碎影——一只蜻蜓悬在光中,像是忘记了飞舞。元帅金属的目光在雕花木床、马桶、秤砣、长命锁、花轿,以及老南昌城模型上逗留不去。218路公交车一路砍伐人行道的树影,停到了民俗博物馆门口。 海昏 希腊诗人侬努斯的古诗“西沉的永远是这同一个太阳”,即“海昏”的隐喻——古豫章昌邑王城沦陷在时间的淤泥里,稻青色的田野、土岗、沼泽,裹挟着荒草野蔓的狂流充斥视域——王的冠冕剥夺在长安,一匹马驮着残破的灯笼踏风而行,金子、简册、帛书、漆器、雁鱼灯,终凭一枚玉印确证了主人的废帝身份:刘姓者,贺。像西沉于水的后一抹金黄,散乱而破碎,我仿佛听到了一丝夹杂着裂帛的优雅且**感伤的琴声。 绳经塔 一座城市的通天塔,接近神的另一种方式。读诵金刚经,读一页如登上它的一级阶梯——七级浮屠,塔高七层。在唐朝,南昌没有比它更高的建筑,高出凌江巍峙的滕王阁,高出西大街的布政司,高出章江门的宁**,高出瓦子角的上谕亭,高出东湖西岸的钟鼓楼,高出杀进杀出的德胜门,它是神赋予的,人只能膜拜、攀登,与神对话,通往神殿的阶梯,永远向上伸展,瞭望台、望火塔、彼岸。同是为神迹而生,绳经塔没有大雁塔有名,大雁塔藏着玄奘从印度取来的佛经,绳经塔基挖出了神圣的铁函、三百舍利、四道金绳,以及驱风、镇火、降蛟三把古剑。是先人所藏,还是造塔人所编?都不重要,关键是炒作一座塔的名声。南昌和尚没有长安玄奘和尚有名,这里没有来过比玄奘名气大的和尚,这里来过日本兵——“在泛着黑光的墙壁上,至今犹在恭恭敬敬地礼拜佛祖的唐朝男女们,是何等之端丽”(芥川龙之介),有飞盗爬上去试图盗取塔上的金顶——那金顶像个光头,苍蝇落在上面也要拄根拐棍。 我怀疑那顶不是金的,房地限购了,国人正在疯炒黄金。塔顶不过是几层水泥刷上金粉,地宫里重新封存的也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我熟人的一幅字、工艺所的一幅瓷板画,还有一套市政府编撰的建设成就年鉴,上有书记、市长、官员若干照片与签名。现在,“天高”夜总会比绳经塔高出七层,锦峰大酒店比绳经塔高出十层,海关楼比绳经塔高十二层,邮政公司大厦比绳经塔高二十层。在周边建筑中,绳经塔是个矮子,只有梅瞎子的米粉和张驼子的狗肉,还算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