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五月的江城,河流两岸的风已是暖洋洋的。一路不停步地走到城北的山坡上,彭歆的额上渗出了微微的汗珠。他感慨地说,到底年岁不饶人啊,果儿你看,我跟不上你的步伐了。 一片空旷的高地,简直就要装不下快溢出去的富丽春色。桃、李、山樱都已花事荼,满枝的新绿蓄势待发,油亮亮的。山楂却正开到了*好的时候,满树汪洋恣肆的花朵让人倏地感到一种通体的清凉,仿若与一场纷纷的白雪迎面相遇。 走过山楂树,沿着一条蔷薇花环绕的小径,便是姐姐的墓了。 墓碑前,栀子花,白花瓣,静静开着。 四下一片静寂,鸟声在树间啁啾,听得见江水拍岸的哗哗声。卫红,你睡在这么美的地方……也罢!也罢!彭歆叹息着,好像耗尽了气力。他弓下背,慢慢坐到了姐姐的墓碑前。他的手,颤抖着抚过姐姐的名字。 姐姐的花岗岩石墓碑上,留着的不是家人的名字。“何卫红老师之墓,江城一中全体师生立”,两行简单的字,字字千斤,镌刻出了一个为人师的女子短暂一生的不朽重量�� 彭歆的泪慢慢流下来了:卫红,我来看你了…… 何果儿跪在彭歆身边,默默地拔去地上新长的草苗,默默地铺开姐姐爱吃的一溜小吃点,默默地听他向她讲述:卫红,我竟是一次又一次地负了你,我过去那样让你受伤,谁知和果儿的事情又因为我处理不妥,让你难过。但我再也不能当面求得你的原谅了!卫红,我…… 何果儿禁不住向彭歆看去,他的眼角有深深的皱褶,他的发间渗出了斑斑点点的灰白,但他眼睛里的悲伤是清澈的、真切的。她伸手扶他起来:你不要坐地上太久,受潮呢。她的泪滴到了彭歆的衣袖上,她终于唤声“彭哥哥”! 彭哥哥,过去的事永远地过去了。你身体健康,家庭和美,就是姐姐的心愿,也是、也是我这么多年的心愿。 一声“彭哥哥”,恍若隔世。彭歆看着何果儿,又转头看向墓碑。一阵风从山的那面吹过来,从波涛汹涌的江面上吹过来,卷过他和她,卷过花草深处的她。不可逆转的浩荡岁月,呼呼地从他们中间走过。 一条红纱巾,何果儿从包里掏出来,双手捧着,郑重地交给了彭歆。阳光洒下来,无数个闪亮的点聚焦在纱巾上,那纱巾的红便成了一种****的璀璨至极的红,火一般映亮了他。这是怎样的红啊,沧海桑田,时光已旧,人已阴阳两隔,连一座城都生生换了模样,它却还是那新鲜的、让人战栗的流泪的红,*初的,再也不会褪色的红。 彭歆凝视着红纱巾,凝视着果儿替他和长眠地下的那个人珍存了一辈子的红。许久,他松开了手,红纱巾哗地展开,在猎猎的风里飘荡开去,像一面断了线的风筝,飘向更高的山,更远的风。渐渐地,它成了目光穷尽处一缕缭绕不绝的红色的云。 一朵燃烧的云。 一 果儿**次见顾哥哥,就觉得他好。顾哥哥名叫顾一鸣,果儿觉得他的名字也好。语文课上,刚学了成语“一鸣惊人”,再听这名字,就觉得亲切。所以,当姐姐说果儿你要支持我时,果儿重重地点了头,嗯。 顾哥哥正式登门了。果儿一诺千金,立即开始以实际行动支持。她本来在家门口一边玩一边等着公社的邮递员张伯伯。张伯伯前天送来了二哥的信,今天他要来取妈妈给二哥的回信。但张伯伯还没到,顾哥哥就先来了。果儿赶紧回家,把顾哥哥让进屋,洗好杯子泡上了茶。家里有两样茶:爸爸喝云南沱茶,妈妈喝茉莉花茶。果儿自己喜欢茉莉花的味道,便给顾哥哥泡了花茶。小心端过去时,顾哥哥赶紧起身接住,连声说,可别烫着手,果儿。果儿迎着他感激的目光,笑吟吟地答,没事儿,哥哥。你要是不喜欢喝茶,我去给你冲白糖水。 要是不喜欢喝茶,就冲白糖水。妈妈平时就是这么待客的。此刻,她正坐在里屋床上,狠狠地瞪着替她当家做主的果儿。但一副花门帘挡在中间,她其实只是瞪着门帘下不时露出的一双小小的殷勤的脚。那脚上是紫红色灯芯绒面的布鞋,鞋帮上绣着一对漂亮的白蝴蝶。这鞋都穿半年了,白蝴蝶还像是在雨后的清晨刚刚飞上花枝一般鲜活。果儿就是这么手脚乖巧、心细、爱干净,李会计家的燕子可就不一样了。李会计只要得空,手就不停地纳着鞋底,可燕子脚上永远没一处齐整。妈妈*得意这一点了。但此刻,那白蝴蝶的翅羽一下一下扑闪着人心中的火。 妈妈一直躲在里屋。墙上的大挂钟敲了六下了,往常这时候,爸爸也该回家了。也许今天,他得了信儿,知道顾哥哥来了,就故意避在公社办公室。姐姐一会儿出去到院里提水,一会儿又拿起毛衣针织两下。在妈妈的耳根子下面,她根本不敢和顾哥哥说任何话。她偶尔瞟一眼同样忐忑的他,随即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