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次东行的目的地,多少也算是一处藏身之所,是我偶然觅得的短暂隐居之地。当下我的境况尚不足以构建一个正儿八经、完完整整的家。我需要的,只是个方便的、能凑合住的地方,隐蔽点儿就更好了。我与女房东凯特在谈租房条件时,也全是出于这种考虑。我不会一直租住��这里,没有带大件行李,也没有任何精神上和情感上的包袱。我们甚至连租房合同都没签,因为那样有点太正式了,甚至带着些许殖民色彩。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当凯特去伦敦出差时,我要帮忙照顾她的三只猫,还要关照立刻跃上我心头的、树林里的一大堆无助的小动物。我还得担起照看房子、收快递、接待水管工等一应杂事。有空时,我得去看看周围的野生动物,院子和沼泽地里的大黄蜂,时常在阁楼上安家的长耳蝙蝠和雨燕,以及经常光顾喂食器的成群的鸟儿。 起初,我几乎无暇关注周围的环境。这个农场的位置比较偏僻,常年潮湿,因生长着成片的帚石南和荆豆而得名。*初几天,我眼中的景象,可以用房地产经纪人的行话来**概括:17世纪农舍、温馨宜居、半木质结构、原始风、木地板、九间房、作家和隐士的不二居所。我尚未走出*初的文化冲击,不过,我只关心自己在一楼的那间小屋,以及如何在短短两天之内,重拾我四十年来养成的生活习惯。 走进我的小屋,仿佛走进了一片小森林。小屋的周围和两侧全是石化的橡树林,光秃秃的,泛着陈年白骨的色泽。屋内的地板用 15 厘米宽的橡木铺成,中间放着一张橡木桌。可以说,小屋里的橡木比外面的还要多。北面的窗户上有窗棂,是橡木做的,窗外是一大片坡地,绵延至韦弗尼河畔的柳树林和赤杨林。南面有一块甜菜地,坡度缓缓向上,直至山脊上的庄园树林。在树林与我的窗户之间,是一个带围墙的院子,里面种着一棵梨树,还有几株爱尔兰紫杉。鸟儿让整个院子活了起来,生命的气息从窗外扑面而来。雉鸡正在草坪上悠闲地散步。喂食器散落在草坪四处,还有的挂在梨树上,引得不少大斑啄木鸟径直飞来大啖坚果。一对红腹灰雀忽然从蔷薇花丛中现身,臀部的白毛格外惹眼,不时发出柔柔的叫声。我已经有六年没有见过红腹灰雀了。这间小屋风景**,对生存能力要求也很高,便是我将要入住的新居了。站在屋里,我回想起了拉斯金对红腹灰雀巢的夸奖。他曾欣赏过一个完全用铁线莲枝条编织的红腹灰雀巢,枯萎的花朵全部露在雀巢的外侧,像一个花纹复杂的哥特式圆盘,看起来十分雅致,透着古意,显然是为了美观而特意为之。拉斯金的评价是“难以置信”。红腹灰雀筑巢,不是“在神经纤维受到了生物电流的刺激之后,将收集来的铁线莲枝条进行简单机械地排列组合”。红腹灰雀并不是什么建筑家,但它却“拥有获得幸福所**的细腻情感、筑巢技术和艺术表现力”。 抛开筑巢不谈,这些能力听起来也都是过好日子的前提条件。沉浸在橡木小屋的质朴气息中,我试着去感受其精巧的构思。可以说,小屋的“花朵”也暴露在外侧,清晰可见。这相当于什么级别的巢穴,又是为什么物种准备的?屋里*引人注目的,当数横跨墙角的 6 根斜梁,形状像伸展开的树枝。每根斜梁的中段,都呈现 10 度左右的弯曲。我突然想到,这几根梁很可能来自于同一棵弯曲的橡树。伐木工在附近的橡树林里选中这棵树时,应该就已经想好将来要做房梁了。在距离弯曲处 30 厘米的地方,至少有三根斜梁上都有一个椭圆形的节疤,活像一张等高线地形图,又像是开了壳的牡蛎。斜梁是顺着木材的纹理切割的,因此看不出生长年轮,只有漩涡状的纵向纹路。越靠近木梁的边缘,纹路就越致密,说明这棵橡树是在干燥的环境中长成的。我把木屋想象成一枚气候化石,或许在 400 年前,理性时代方兴未艾之时,河谷的橡树林曾经历过一次大旱。在当今这个缺乏定论的时代,想象力依然能够帮助我们去理解这个世界。而我很庆幸,能够觅得这样一处栖身之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