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 念 一 我对父亲的*初印象,是他将我扛在肩上,往幼儿园送。我从小是个胆小内向的孩子,记得自己总是拼命哭,拼命哭,不肯去幼儿园。每当走到那条熟悉的胡同口,我便有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恐惧。父亲将我扛肩上兜圈子,他给我买了冰棍,东走西转,仿佛进行一项很有趣的游戏,不知不觉地绕到了幼儿园门口。等到我哇哇大哭之际,他已冲锋似的闯进幼儿园,将我往老师手里一抛,掉头仓皇而去。 我在十岁的时候,从造反派那里知道自己是一个被领养的小孩。时至**,我仍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我的血管里流着的,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的血。显然从一开始,我就是一个多余的产物。很多好心人都以为我所以能写作,仅仅因为遗传的因素。有的人甚至写评论文章说我身上有一种**气质。溢美也好,误会也好,不管怎么说,我能够在文坛上成名,多多少少沾了我祖父和父亲的光。我的祖父和父亲,不仅文章写得好,更重要的是他们有非常好的人品。他们的人格力量为我在被读者接受前,扫清了不少障碍。我受惠于祖父和父亲的教育与影响,这一点不容置疑。 父亲不止一次说过,觉得我这个儿子和亲生的没什么两样。父亲知道这是我们之间一个永恒的遗憾。事实上,多少年来,无论是父亲,还是我的祖父,都对我非常疼爱。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常常有人利用这个话题,而父亲从不利用我是领养这个事实来伤害我。 我偶尔从一张小照片上知道自己本来姓郑,叫郑生南。照片上的我*多只有一岁。我想这个名字只是说明我出生在南京。 我很小就开始识字了。在识方块字这一点上,我似乎有些早熟。父亲属于那种永远有童心的人,做了一张张的小卡片,然后在上面写了端端正正的字让我认。那时候他刚从农村劳动改造回来,和他的好朋友方之一起写歌颂“大跃进”的剧本。写这样的剧本究竟会不会有乐趣,我现在实在想象不出,我只记得父亲和方之常常为教我识字,像小孩子一样哈哈大笑。父亲和方之在一九五七年为同一件事被打成了右派,他们内心深处自然有常人所不能体会到的痛苦,但是他们留在我童年记忆中的哈哈大笑,比他们教我认了什么字,印象深刻得多。 我记得父亲和方之老是没完没了地抽香烟,屋子里烟雾腾腾,两个人愁眉苦脸坐在那儿。他们属于那种典型的热爱写作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书呆子。我小时候是一个公认的很乖巧的小孩,他们坐在那儿挖空心思动脑筋,我便一声不响地坐在他们身后,很有耐心地等他们休息时教我识字。除了害怕上幼儿园,我从来没有哭闹过。我永远是一个害怕陌生喜欢寂寞的小孩。 我小时候做过的*早的游戏,就是到书橱前去寻找我已经认识的字。祖父留给父亲的高大的书橱,把一面墙堵得严严实实。这面由书砌成的墙,成了我童年时代*先面对的世界。父亲和方之绞尽脑汁地写他们的剧本,我孤零零地拿着手上的卡片,踮起脚站在书橱前,认认真真核对着。厚厚的书脊上的书名像谜语一样吸引住了我,就像正在写的剧本的细节缠绕住了父亲和方之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