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银簪子 很多虫子飞过去了,还会飞回来,就像他没捉得住的萤火虫。 那些没捉得住的萤火虫们虽然永远也不能将黑夜点亮,但它们还在坚持在黑夜里固执地闪烁。忽明忽暗,忽暗忽明,就像他的那些“鼻涕虎”“尿床宝”“大肉包子”这样的小名号。一个追赶另一个,有时候,前一盏灯熄灭了,后面的一个小名号又成为下一个萤火虫追逐的目标了。 后来,那些如萤火虫的小名号也消失在夏天里了。 逝去的人带走了他们的记忆,同样带走了他的那些小名号。 依旧活着的人已经衰老,他们也记不得他的小名号了。 他的大名覆盖了那些有特别痕迹的小名号。 但他对于他的��些好听的不好听的小名号,哪怕仅仅诞生过半天的小名号,都记得清清楚楚呢,还有母亲在夏夜里乘凉哼唱过的那个童谣。 那是他记忆中**次听到母亲开口唱歌呢。 萤火虫, 夜夜红, 飞到西, 飞到东, 好像一盏小灯笼。 后来,他把有关写了这个童谣的文字给母亲看,母亲说她看不懂。然后他就回忆,说了很多话,还当着母亲的面把这首童谣唱完。 他没从回忆童年的温馨中走出来,母亲就噼里啪啦戗了他一顿,一口气列出了他两大罪状: **,胆大不孝顺,竟开她的玩笑。 第二,他读书读糊涂了,因为她从小到老,从来没有唱过歌,半句也没有。 母亲的怒戗,令他既羞愧又高兴。他长大之后,后来考上了大学,做了教书先生,母亲基本上就不戗他了。 但狠狠用话戗他的母亲才像是嫡亲的母亲啊。 童年时代的母亲,母亲的肚子里嘴巴里全是“火药库”,浓烈的“火药味”会让他迅速回到童年。 母亲给他唱童谣的那天,母亲已先后戗了他两次。 **次是早饭后,他抱怨家里连一只鸭蛋都没有,母亲指着他的鼻子说: “我们家没有鸭蛋,你应该投胎到有鸭蛋的人家去。” 母亲以为他好吃,想吃咸鸭蛋,其实他根本不是想吃咸鸭蛋,他只是想一只完整的鸭蛋壳。 他没跟急脾气的母亲辩解,跟母亲辩解肯定会再被戗一次。 第二次被戗是在晚上,院子里特别冷清,他记不得家里人去哪里了,反正只剩下母亲和他两个人。外面也没有月亮,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正准备去点灯,母亲又开始戗他了。 “点灯干什么?吃饭又不会吃到鼻子里。” 对啊,吃饭当然不会吃掉鼻子里。 被戗了的他赶紧扒完了晚饭,迅速溜出去了。他有太重要的事要做,这几天,几乎全世界的萤火虫来他们村庄开大会了,到处都是亮闪闪的萤火虫。红背萤火虫。黄背萤火虫。还有很少见到的黑背萤火虫。 伙伴玩萤火虫的方法很多呢。可以把捉到的萤火虫屁股粘到眼边,两个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可以把萤火虫搓在两只手上,在黑暗中的两只手就是亮晶晶的。可以把萤火虫放在脚下一拖,这样在地上就出现了一条发光的线。谁画得长,谁就是**。 这几天*时髦的玩法是“鸭蛋灯笼”:萤火虫放到空鸭蛋壳里,然后把鸭蛋的空头反过来,屋子里就多了一盏“鸭蛋灯笼”。 偏偏他家里没有一只鸭蛋。 他还是找了一只半斤装的农药水瓶,把外面有骷髅头的标签洗掉了。 没有鸭蛋灯笼,做一只茶色的“玻璃灯笼”也是非常了不起的。 等他抱着“玻璃灯笼”回到家,握着一把蒲扇的母亲还坐在黑暗中发呆。 母亲差点被他的“玻璃灯笼”闪晕了。 “你把它们放在农药瓶里?不会全毒死了吧?” 他说他洗了起码一百遍。 母亲笑了,“玻璃灯笼”照耀下的笑容特别好看。 “你不能把萤火虫放到帐子里啊,萤火虫会趁着你睡着了,钻到你的耳朵里吃脑子。你这人本来就笨,被萤火虫吃了脑子会更笨了。” 这个很迷信的说法,母亲说得特别认真。 她不太像那个总是戗人的母亲了。 过了一会,母亲可能还是很担心他把萤火虫放到蚊帐里,又说: “要不,你还是把它们全放掉了吧。” 母亲像是在求他。 他把“玻璃灯笼”的瓶盖拧开了。 没有一只萤火虫飞出来。 他凑近瓶子看了看,萤火虫们好像全昏过去了。 还是有农药味的。 他抱着“玻璃灯笼”摇了摇,还是没有一只萤火虫出来。 他使劲地摇瓶子,还是没有萤火虫出来。 母亲让他别摇了。 他一句话也没说,胳膊酸痛酸痛,心里更疼。他好像听到母亲心里在说:“看啦,小糊涂虫就是小糊涂虫!竟然用农药瓶装萤火虫!” 可能他本来就是犟脾气,他在继续摇晃。“玻璃灯笼”随着他的摇晃,原来有的荧光慢慢暗淡了下来。 他的心也在一点点暗下去。 突然,有只黄背萤火虫摇摇晃晃地飞在他们的眼前,他搞不清是他手中“玻璃灯笼”里出来的,还是刚刚从外面飞过来的。反正,这只黄背萤火虫实在太亮了,是他见过的*大*大的萤火虫,简直就像他们家里的一盏小月亮。 母亲也盯着这只萤火虫看。他不敢呼吸了。 萤火虫围着他转了一下,接着放过了他,飞向母亲那边…… 过了一会,萤火虫落到母亲的头上了! 天啦,实在太神奇了。 这只萤火虫像是母亲头上的“银簪子”! 母亲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头上有“光”闪烁。母亲没说话,他也没有说话,“银簪子”在闪烁。 他多想这只“银簪子”在母亲的头上多留一会儿,要不,就永远留在母亲的头上啊。 后来,这只美丽的“银簪子”还是飞走了。 萤火虫, 夜夜红, 飞到西, 飞到东, 好像一盏小灯笼。 很多虫子飞过去了,还会飞回来,就像他没有捉得住的萤火虫,就像母亲那天晚上说过的话唱过的童谣,至今还在他的记忆深处闪闪发亮。 现在他每年都会见到萤火虫的,每次见到萤火虫的时候,他就格外想念脾气暴躁说话很冲总是戗他的母亲。 “真像银簪子吗?你可不要哄我。” 过了会儿,母亲叹了口气,说:“你老子都没给我买过一个银簪子呢。” 棉铃虫啊钻心虫 很多道理,是长大之后才明白的:人怕钻心虫,农作物也怕钻心虫。 有了钻心虫的芦苇,风一吹,芦苇就断了。 有了钻心虫,稻穗都灌不了浆。 有了钻心虫,向日葵和玉米就不要想收获了。 所以啊,*坏的虫子,不是蚊子,也不是跳蚤,而是*阴险*狡猾的钻心虫。 棉铃虫,是所有钻心虫中**狡猾的钻心虫。 它咬过了棉花花蕾,棉花的蕾苞两三天后就掉落。已经结成的棉花青桃,只要被它咬过了,剩余部分纤维很快化成污水,眼睁睁的,那些棉花青桃变成了烂铃。 好不容易长成的青桃啊。 心疼。 哭。 都来不及。 有关棉铃虫这种钻心虫,钻出来的,除了汗水淋淋的辛苦,除了扒不开胸口的心疼,还有像冒不出明火的浓烟一样呛人的暴躁脾气。 人的辛苦和人的暴躁脾气都像隐秘的曲线。 这隐秘的曲线像河流,有时候,它们是分开的。有时候,它们是重合的。一旦两条河流重合的话,平时的小河流就变成了大河流,汹涌的,刹不住脚的,浪花拍打上来,每个人的嘴巴里鼻子里全是浑浊的辛苦和暴躁脾气。 种棉花比种稻子赚钱,但也比种稻子辛苦。 本来在这个家里,脾气*大的是父亲。 种棉花的那个夏天,母亲发的脾气比父亲大多了,几乎和棉花田一样大。 种棉花的那个夏天,母亲发脾气的次数和棉铃虫一样多。 明明打过农药,但这些钻心虫还是很狡猾地躲在青桃里。 种棉花太麻烦了。 整枝。打杈。打农药。 农药又奈何不了它,钻到心里的虫子,它们都在花蕾或棉铃里很**地睡大觉呢。 *好的办法,就是同归于尽。 钻心虫们也不是每时每刻都钻在里面睡觉。那些钻心虫的幼虫们,在每天早晨露水干前(狡猾的它们竟知道早晚又有露水,不利于喷农药)会爬到叶面静伏。这是人工捕捉棉铃虫的**时段。 他看到了那些棉铃虫咬过的蕾苞掉在地上。 那些棉铃虫钻过的棉花青桃还没有掉在地上,但肯定会掉在地上的。 心疼。 他跟在母亲的身后,一片棉叶一片棉叶,正面搜查,反面搜查。 搜查到小棉铃虫,他就学母亲的样子,摘下它待过的棉叶,使劲一裹,再用力一捏,棉铃虫就在叶子中爆炸了。 他的速度没母亲快,力气更小,遇到稍大一点的棉铃虫,即使叶子裹住了,也是捏不死的。母亲就让他将裹住棉铃虫的叶子,用力向相反的方向一撕。 母亲的力气很大,只一下,叶子带棉铃虫就撕成两半了。 *肥的棉铃虫是蜷伏在棉桃里面的。胖成了黄虫子,这是要变蛾子的棉铃虫。变成蛾子就要产卵了,等于是坏蛋妈妈了,母亲让他直接按住它的胖头,把它的胖头生生扭断。 不能让它活。 它也活不了。 上午就那么一段短短的时间啊。 时间那么短,棉花那么多。 但种棉花比种稻赚钱啊。这无边无际的棉花大海里,有成群结队的棉铃虫在游泳。 他说他腰疼。 母亲说小孩没有腰。 为什么小孩子没有腰,大人才有腰呢? 母亲的话真的有用。 他的腰真的不见了,疼也不见了。 母亲的腰疼了起来。太阳升到半空,母亲和他浮出棉花田的海面呼吸。母亲全身潮湿,“疼”让她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母亲疼成了驼背老人样,弯着身子回到家里,喝点凉下来的稀饭,然后趴在竹床上,用拳头反敲打自己。 听到母亲在哼叫,他会剥开一段麦秸秆,在母亲背**抹,使劲抹。 一段麦秸秆变软了,赶紧换上另一段。 母亲说好些了,但看到母亲紧皱的眉头,知道她还是很疼。 他要求母亲打他一下,这样解疼。 “打你就不疼了?!”母亲说,“打了你我腰更疼!” “疼”让母亲的嗓音都变掉了。 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从桌边站起来,没注意到父亲的腿,他的小腿就被父亲的大腿拦了一下,飞了出去。 他手中的碗比他飞得更远,同时飞得更远的还有半碗稀饭。 父亲就踢了过来。 他捂着被踢疼的屁股就去找碗,碗没有破,他又去找扫帚和畚箕。 当他还没把扫帚和畚箕拿到屋里的时候,家里的战争就爆发了。 刚刚还喊腰疼的母亲竟然扑向了父亲。 父亲东躲西闪,似乎根本不是母亲的对手。 母亲的腰好像不疼了。 这是一个在无声中打斗的夜晚,是一个遍地狼藉的夜晚,也是一个习以为常的夜晚。他什么话也不敢说,很多棉铃虫全爬到了他的身上,往他哆嗦不已的身体上爬,全钻到他的心里了。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巨大的棉铃虫。 他实在太仇恨那些小小的棉铃虫了。 等他像一条鱼游进棉花大海里的时候,那些正在站岗放哨的棉铃虫没有发现,更不用说那些喝酒聚餐的棉铃虫们了。 他没穿一件衣服,露水毫无声响地滴落在他的额头,又被他吃了下去。有些许的农药味,又有棉青桃的甜味。他啃过掉在地上的青桃,是甜的。 他捉棉铃虫的速度很快,他手中的力气很大,无论是裹在棉花叶中间的爆炸,还是裹在棉花叶中的撕裂,还有那些胖头棉铃虫的扭断。 消灭棉铃虫的战斗是如此迅速又如此顺畅。 在这个有月亮的晚上,棉花大海里的秋虫,棉花大海里的青蛙都在为他加油呢。 等到他浮出棉花大海的海面时,他**眼就看到了远处村庄那些大大小小的黑烟囱们。 他找到了他们家的黑烟囱。 他们家黑烟囱的上方,挂着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勋章。 蚕宝宝批斗会 蚕宝宝是母亲的叫法。 蚕宝宝也是虫子。长得和袋蛾差不多,也和袋蛾一样会吐丝结茧的虫子。 母亲从来不允许他叫它们是虫子,而应该叫它们“蚕宝宝”。母亲说,如果叫它们虫子的话,它们会不高兴的。不高兴的后果,就赌气不肯吐丝了呢。 他很熟悉母亲说这种话的口气。 这就是用“甜话”哄小孩呢。 他也不叫它们是虫子,也不跟着母亲叫它们是“蚕宝宝”。 他心里早就有属于他的叫法:宝宝。 “宝宝”这个词,只属于他呢。 “脸皮真厚呢,宝宝长,宝宝短,好像你真有宝宝了。” 无论母亲怎么嘲笑他,他也没改口,依旧是“宝宝”“宝宝”地叫。 他不是说“甜话”呢。 “宝宝”就的确是他的“宝宝”。它们怎能不是他的“宝宝”呢?根本就不用怀疑,他就是这些“宝宝”们的母亲,他就是这些“宝宝”们的父亲。 刚刚来到他家的宝宝们不像是宝宝,而像一群小小的“芝麻点”,密密麻麻地粘在半张蚕纸上。 “芝麻点”们一动不动。 母亲给他做了个示范。含一口水,等会,让水有温度了,再均匀喷在有“芝麻点”的身上,把睡觉的小宝宝们“唤”醒。 他太紧张了,还没来得及喷到“芝麻点”的身上,竟把含在嘴巴里的水咽下去了。 第二口水喷到了“芝麻点”的身上了。 母亲看了看,喷得还算均匀,可以了。 他看了又看,母亲说蚕宝宝不会这么快醒过来,要放在有太阳的地方晒三天呢。 他很担心因为自己粗手粗脚,“唤”得不均匀,有些“宝宝”被大水淹死了。 这可是他在这个春天的“责任田”呢。 为了防止他呆看,母亲逼着他去把两张竹筛拿到河边刷干净,说这可是蚕宝宝们要睡的床呢。 旧竹筛被他刷得像新竹筛一样。 想不到母亲又指着墙角一张大圆柳匾,让他顶着去河边刷干净。 比桌子还大的圆柳匾**竹筛难刷多了。他不觉得难刷。 实在太神奇了,那么小小的蚕纸,上面的“宝宝”能睡这么大的床?两张竹筛和一张圆柳匾加起来,比他睡的床还大呢! 洗竹筛和圆柳匾让他洗得全身湿透,母亲担心他受寒,命令他又在太阳下晒晒。 清明节前的春风是暖和和的,阳光也是暖和和的。 和未醒过来的“宝宝”们一起在阳光下晒,他也想打瞌睡了,但又不敢睡过去。 万一在他打瞌睡的时候,那些宝宝醒过来了呢。 母亲说没有这么快。 万一呢。 在半睡半醒之间,他梦见了白花花的“宝宝”们爬满了院子里的竹筛和圆柳匾。 蚕纸是在第三天早上有变化的。 有一小部分,隐隐的黑芝麻样的东西出现在蚕纸上:蚕纸上有“霉”斑了! 他惊叫起来,把正准备喂猪的母亲吓了一跳。 哪里是长“霉”斑了,这是蚕宝宝“醒”了。 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蚕宝宝啊。 它们太像黑丝线头了。不仅像黑丝线头,还像蠕动的小蚂蚁。一点也不是想象中的白白胖胖的蚕宝宝。 “你生下来,比它们还丑呢。” 无论多么丑,也还是他的“宝宝”呢。 “醒”过来的宝宝似乎也认定了他,一律朝着他这个方向蠕动,像是都要挤到他的目光里争宠呢。 “蚕宝宝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