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是宫廷修辞的大师,只要他愿意,戏笔也可助兵威。他才华横溢,被沛王延揽至府中。当时诸王喜欢的游戏是斗鸡,王勃为取悦沛王,戏笔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檄文是沙场上开战的宣告,是一把词锋咄咄的匕首,可他却以檄文来矫饰一场斗鸡,成何体统?如果当时也有游戏《**荣耀》,他也能走笔如飞写出《〈**荣耀〉赋》,只需要给他一丁点时间和一床被子。对,一床晒有太阳味道的暖和被子很重要,可以让他胸口浮着九霄云。据说他写文章前,先磨墨数升,饮酒数杯,拉一床被子盖脸上,呼噜声翩翩起伏,等醒了拿笔就写,不改一字,一气呵成。睡��是一场酝酿,睡梦里的王勃不属于自己,是大宗师,成了灵感容器,千言万语麇集在他身上,发酵酝酿,找一个出口,华丽的、妖冶的、质朴的词语欢呼雀跃地排列,踊跃向前,期待被挑选,只等王勃睁眼后一跃而起,把方块字重新排列成璀璨的诗。写了烂狗屎也就罢了,怪文章太美,传到高宗耳里,龙颜大怒。好比请了个家教,不教儿子好好读书,还把儿子往打游戏的路上引,赶紧辞了。 王勃滕王阁宴会搅局,是说书人喜欢的传奇。《醒世恒言》里有《马当神风送滕王阁》,情节跌宕,是一出好戏。王勃巧遇白胡子**,老**爱他绝世之才,想成人之美,施法助他清风一帆去滕王阁扬名。九月九日是好日子,都督阎公遍请江右名儒,姗姗来迟的王勃不过是小角色。这饭局,是吃一顿饭,更是做一场局,阎公要捧自己的女婿吴子章一夜成名,让他事先打好草稿,烂熟于心,到时候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可不就一炮而红了?侍从们堆笑捧出笔墨纸砚,在座诸位心知肚明,不敢轻易接受,一个让一个,个个谦让。阎公捻须而笑,女婿跃跃欲试,轮到王勃那,居然停住了,阎公和女婿的笑容僵在脸上,众人屏住呼吸,谁料到居然冒出个王什么的二愣子中途搅局。阎公这一气,就闹肚子上厕所,下楼梯,穿过苔藓斑驳的小路。请原谅我在这里要穿插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里的句子,唯有想象成这样的厕所,下文情节里的涣然冰释才显得顺理成章。 厕所阴暗而扫除清洁,设在闻得到绿叶的气味、青苔的气味的草木丛中,与住房隔离,有板廊相通。蹲在这阴暗光线之中,受着微明的纸障的反射,耽于冥想,或望着窗外院中的景色,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好。 都督阎公如一朵肥胖的云飘进厕所,不过他留了一手,吩咐下人,“观其所作,可来报知”。写了**句,小吏报告:“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阎公臭着脸,摇摇头,老生常谈,谁不会?一吏又报道:“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公道:“这不过是旧例。”又一吏报道:“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阎公忽然沉默。又一吏报道:“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阎公眉头动了一动。又一吏报道:“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阎公点点头,暗暗称奇。 王勃梦中传彩之笔,飞出一串串佳句,轩然而来,小吏踩着风火轮,一张巧嘴,把章句传到阎公那。阎公蹲在那里,被华丽的语言供奉着,四六章句的骈文让他五味杂陈的内心感到熨帖。等到又一吏报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滕王阁的厕所,阎公容光焕发,彻底被美征服,起身如泥菩萨抖落一身泥土,踏着祥云,满面春风上楼。文章太好了,宾主诸儒,尽皆失色。阎公就差要颁一个滕王阁文学奖给他,从此洪都风月,江山无价。 如果这样结束,说书人就白说书了,必然有新的波澜才好听。 忽然跳出一个书生,点破王勃文章的底细,说他刚才是把先儒的遗文贴金到自己脸上,呸,真是臭不要脸。众人看去,来者是谁?原来是阎公的女婿吴子章。如果吴子章会夺命书生剑,早就凌空唰唰唰,戳姓王的那厮几个窟窿,不过他没这绝活,倒是有黄药师老婆的本事,过目不忘,当众又从头至尾诵了一遍,没有一字差错。众人犹豫不决,阎公也若有所思。王勃被困在吴子章的智能扫描系统里,他该怎么突围呢? 王勃说,既然你说是先儒的旧作,那么,你能说出下面的诗吗?吴子章哑然,什么诗?还有诗?不可能?王勃现场作了一首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语文老师出场,讲一下好在什么地方。且慢,我还是用**汉学家宇文所安的意思,梳理一下吧,“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诗的开头就是结束——写了宴会的结束。留下的是时间的延展,光影离合里,有人世的短暂,有自然的永恒,而舒卷的意象充满了乍阴乍阳的神秘,都是时间的跳跃。时间流逝,不知不觉把觥筹交错的极乐之宴的浮华快乐洗尽,把颂歌变成了哀词。这有点像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里情绪的流淌,乐而变为痛,剩下挥之不去的惘然。 掌声雷动里,老阎和小王握手言和,心中芥蒂瞬间涣然冰释,**智能王吴子章先生像好莱坞大反派一样,也退到一旁。我想,如果都督阎公还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儿,也会毫不犹豫地许给我们的大才子。那天晚上,一定喝得很热闹,小王酒酣耳热,也许会提起沛**斗鸡一掷千金的豪奢,勾起私藏官奴的罪与罚,众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劝酒,赞辞泉涌时,他还要提一提麟德初年,刘祥道保奏他“对策高第”的荣光,而他又是孝子,为**父亲的病,他曾把长安曹元的秘方,学了个尽,“洞明医道,至能遥望气色,彻视腑脏,洗肠刳胸之术,往往行焉”,换如今算半个内科大夫咧! 一片汪洋大海在远处等待着他,那是他生命*后的归宿。他半醉半醒之间,不知道是否想起那**,有个身段阑珊的老头,替他相面时,说的那段话:“子之躯,神强而骨弱,气清而体羸,脑骨亏陷,目睛不全,虽有不羁之才,高世之俊,终不贵矣。” 酒酣而别,王勃举帆去看自己亲爱的父亲了,舟入洋海,溺水,惊悸而死,时年二十七。才高而命短,可惜了。 许多年后,提起王勃,必然要说到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那**,是他扬名天下的好日子,那**,滕王阁宴会的末座上布满灰尘,一个叫王子安的后生随一股仙气,乘风破浪而来。 “来者何人?” “在下绛州龙门王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