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2021年12月26日,农历冬月二十三,我此行的目的地是长春二十公里之外的一个小村庄,我要结识的张忠信老先生就住在那幢外立面由青石碎块垒成的乡舍里。同行的张老先生的大儿子张帆告诉我,他父亲给这处居所起名为“蚀木山坊”。 当天是老先生八十五岁的生日,张帆夫妇此行的目的是给老人家祝寿。选择在老人家生日这**造访,“初次见面”的意义因此变得不同。 张帆打开后备厢取东西,有为父母买的咖啡、牛奶、蔬菜,有专门带给父母的艺术方面的书籍,还有很多火锅食材。毫无疑问,当天的生日宴是火锅。 我们三人拎着大包小包沿缓阶而上,一位衣着简朴、却透着浓浓书卷气的老太太在门口迎接我们。这应该就是张忠信老先生的夫人林素秋女士。我礼貌地向老人家问候,老太太含笑致意,对我的问候却笑而不答。张帆解释说:“我妈耳朵不好,说话声小了,她听不清。”这时我才发现,老太太的胸前别着一台助听器。 张忠信老先生还在前面的工作室工作。推门而入,一股木香钻入鼻孔。这种木香是大山里经常飘着的味道。 工作室面积很大,举架很高,格局显得很开阔。墙上挂满了各种类型的艺术作品,有油画、水彩画、国画,当然,*多的还是张老先生自己创作的木口木刻作品。 老先生工作的桌案靠近屋子的东墙,我们需要绕过一排书架和一架旧式雕花大床。戴着老式花镜、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正透过放大镜,聚精会神地刻着一块圆形的木块,丝毫没察觉有人进来。 张帆说了句“爸,我们来了”,老先生好像对突然进来两个人感到很惊愕,半晌才缓过神来,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向我们,慢慢地站起来,与我握手。 那条斑驳陈旧的长木桌上堆满了物件,式样各异的刻刀、摊开的杂志、成摞的书籍以及油墨、电脑、放大镜、笔记本、光滑的木块、印好的藏书票……还有一堆已完成或即将完成的刻板。这些东西堆放在桌上,东一簇西一摞,高低不同,杂密层叠,看似无序。 听说了我的身份和目的,老先生有些拘谨,脸上显出了孩子般羞涩的表情。 我问他:“老先生,听说您的木口木刻作品获得了很多国内外的奖项,您从事创作多少年了?” “应该有十几年了吧……”老先生回答缓慢,一字一顿,像是要进行斟酌和思考。后来我才知道,老先生生性严谨,又因为经常处于思考状态,平时言语又不多,因此说话慢,几十年都这样。说话慢、声音低因而也成为这个家庭的习惯,每个人说话都很柔和,无论遇到多激动的事,都很少用热烈的方式表达。 火锅已经摆放在一条长方形的饭桌上,夫人素秋紧邻老先生坐在了右侧,一条叫“欧丽”的小狗挤在她的座位上,并像孩子似的顽皮地打量着对座的我,偶尔发出一声友好的叫声。 这是一场极为安静的生日宴,以水当酒,祝福简单,只有墙上墨迹刚干的一幅画作显示出些许隆重。画面是一只仙鹤回望着一棵茂盛的苍松,点点梅花,迎风绽放。“大雪/贵寿无极/长乐永康”,落款上写着“素秋/庚子贺”。这是七十七岁的夫人素秋送给老先生的生日礼物。 每一年的生日,素秋都会画一幅祝寿图作为贺礼,送给携手走过近六十个春秋的丈夫。儿孙们也都会在这**送上一份祝福。因为疫情,远在上海、北京工作的二儿子和三儿子都不能回来给老父亲祝寿,这多少有些遗憾。 就这样,在这**,我正式结识了张忠信老先生。 我的心中充满了疑问:这个1937年出生的老人,经历过国乱、家乱,半生坎坷,没有接受过美术院校的专业教育,他是怎样走上艺术创作之路的?他的热爱、天赋、专注缘何而来,又如何传至他的儿孙?他是怎样成为令外人尊敬的他,又是怎样成为令家人尊敬的他?他久远的童年,他对艺术产生兴趣的那**,他的出生地,他的山城,他的学生素秋、夫人素秋,他的三个儿子,他的孙女孙子,他视为老师的靳之林先生……这些事和人在他的生活中扮演着什么,如何塑造着他,他又如何影响着他们? 在老先生的日记里,我寻找着时代的印痕,透过他平实而温暖的文字,我感受着他的思考。我试图把老先生的过往找回来,记录在这本薄薄的书里。 铃声 早晨,铃声唤回。早饭后,素秋与我谈了山水画。每个人的想法都与众不同,各自按自己选定的路去走就是。 晨有一构想:在屋的西北角修个小池塘,以存上屋后坡的降水。养观赏鱼,水中有石卵、石沙、水草。 ——选自张忠信先生 2019年2月15日、2017年8月14日日记 清晨,小院。 像大多数清晨一样,七点钟,一位穿着干净、朴素,耳朵上戴着一副助听器的老太太都会准时打开小院后屋的门,径直走到花架前。粗大的花架上钉着一只铸铁做成的马头铃铛,老太太娴熟地摇晃了几下,清脆的铃声立刻借助空气的力量四散开来,声音算不上悠扬,但却具有很好的穿透力。 老太太就是张忠信老先生的夫人林素秋女士。六年前,他们从省城搬进了这座小院,重新归于乡野。如果再往前追溯,他们在山城通化工作了一辈子,退休后被大儿子接到长春颐养天年。 铃声是素秋呼唤丈夫回来吃饭的信号。照例,每天起床后,忠信就开始了在石屋中的工作。锯木、打磨、抛光、画稿、誊稿……每**的内容都不一样又几乎一样。刻刀每移动一下,小木板上就会出现一条细若发丝的线条,这些细密的线条需要借助放大镜才能看得清晰。 素秋站在花架下,望向缓坡下的石头房子。几分钟后,门缓缓地打开了,忠信慢慢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一头白发,一髯白须,连眉毛都开始泛白了。时间过得真快呀,这是那个年轻英俊、让自己景仰的老师吗? 欧丽见到从缓梯下走上来的男主人,兴奋地跑下去,使劲儿摇晃着尾巴,发出嘤嘤的叫声。素秋的目光移到丈夫的脚上,那几层台阶是她一直担心的,直到忠信和欧丽都走到身旁,她才放下心转过身向屋里走去。欧丽一如既往地挤在两位老人的中间,颠儿颠儿地小步跑着,这画面就像祖父母带着孙辈一样。 进到屋里,素秋开始忙活,两碗杂粮粥、两只煮鸡蛋、一碟翠色的小青菜和一小盘烤花生很快摆到了餐桌上。两位老人相邻而坐,这是他们一辈子的位置和习惯。 吃过早饭,忠信和素秋会在客厅的沙发上半坐半躺一会儿,翻翻画册、看看书。短暂休息后,忠信会继续到他的工作室工作,素秋则会麻利地收拾完碗筷,和孩子们在家庭微信群里聊聊天,再辅好宣纸,画画,写字,忙手头的活计。 中午十二点,素秋会再次摇响那只锈迹斑斑的铜铃。吃过中饭后,忠信要在沙发上休息个把小时,然后返回工作室。素秋则会回到自己的卧室小憩一下,醒来后看看书、作作画,或者捧杯暖茶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 晚上五点左右,铃声会又一次响起,忠信也会结束**的工作。两位老人和欧丽简单地用着晚餐,轻声细语地交流着。晚上是对**的总结,忠信会把这**的所思和收获讲给夫人听,素秋也会发表自己的见解。话题逐渐多起来,家长里短,东一句西一句,聊聊孩子,聊聊天气。这些结束后,他们会一起看看电视。九点前,屋里的一切声音都静止下来。 六年了,他们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每日三次铃声,如晨钟暮鼓,在小院里丁零零地响着。春消夏长,秋去冬来,单调的铃声穿越了四季。季节是刻板的,也是踏实的,轮回着,一丝不苟。芽在春天发,果在夏天结,小鸟飞去又飞来,落在忠信的木板上,成为黑白画像。 忠信与素秋居住的石屋南面,是一片绵延数百米的丘地。丘下是一片低洼的耕地,耕地尽头是一条不到十米宽的乡间沙石路,蜿蜒曲折,直到连通上那条通往省城的一级公路后才隐身不见。 当然,如果站在丘地之上北望,也会清晰看到山下的村庄和村庄中的这间石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