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蒸馒头。”村中各家的日子都是按着《过年歌》的唱词进行的。家家都在蒸白馍,村子里弥散着馒头快熟时的甜甜的香味。晚饭时,妈妈拿起来两 个馒头,给哥一个,给我一个,说:“尝尝妈蒸的好 吃不好?”我知道,从今天开始,我和哥每天都会有 一个白馍吃了。这是我们家的规矩。 “谢谢妈!”哥向妈点头。 “谢谢妈!”我学着哥的样子。 莫非嘻嘻地笑了,也拿起来一个白馍,说:“谢谢阿姨!” 妈说:“莫非,你不用谢!你是我们家的客人!” 妈没有吃白馍。哥拿起一个递给妈,说:“妈,你也吃一个吧!” 妈笑着接过来,又放进了馍筐里,说:“馍是我蒸的,一出锅我就尝过了!” 睡觉的时候,妈忽然说:“竹叶,鸡窝堵好了吗?” “堵好了!”我大声说。 “可得小心啊!前几天,水来家的鸡都叫黄鼠狼咬死了几只!” “阿姨,还有啥野兽糟蹋鸡子啊?” 妈说:“狐狸,山猫,鹰,鸡是弱势群体……” “山上就有狐狸,你来的头**我还看见呢!” 我大声说。 “咬人不咬?” “它怕人,一见人就跑了!” 我们家的鸡原来都睡在树上,一到傍晚鸡们就拍起翅膀,一只一只地飞上去。星光满天的夜晚,抬头上望,树枝上一丛一丛的黑影,很像是结出的大大的果实。去年村里发现了山猫,我们就专门���了鸡窝, 夜晚才把鸡请了进去。堵鸡窝,就成了我多出来的一项专门工作。 我走出去,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莫非和竹林伙睡在一张宽宽的地铺上。地铺是用山上的茅草堆成的,外边横几块木板用以挡草。地铺,名儿不好听,但睡上去可舒服了。妈其实想让莫非睡床,可莫非一来就嚷着睡地铺。我睡的是床,一头靠着前墙,一头横枕地铺,床上也铺了厚厚的茅草。 夜很静。夏天时水满,即使*静的夜里,也能听见浪波的声息。冬天里水退了,偶尔能听见一声水响,妈说,那是大鱼在撒欢儿。但是,不管任何时候,白天或者夜晚,我们屋后的竹林都有声音。风大的时候,竹林是哗哗响;风小的时候,竹林是沙沙响。无风的时候,你想着竹林不会响吧?错!竹林总会弄出声音。 今晚就没有风,竹林里轻细的声响潜来,像是拿着铅笔在灰黑的夜幕上画画,画虽然看不清,但是你知道它在画。 哥睡着了。哥会打呼噜,长长短短,时粗时细。 我总感觉他睡得累,好像是哪儿没有躺舒服。 莫非也睡着了。莫非安静,一声不响的样子。但你仔细听, 就能听见他缓缓的呼吸。我妈一定研究过这两个离她*近的男孩儿。我妈说,莫非有福,连呼吸都安宁。 忽然一声母鸡的咕咕声,我立即警觉起来。就这一声, 一切又都安静下来。 我猜想,一定是白公鸡踩疼了母鸡的脚。 我其实很会睡觉,一沾床就能睡着。可自从卖了这五块三毛钱,我就感觉睡不踏实了。昨夜我就睡着得很晚。我在遐想着上学后的样子。我要努力地学习, 把耽误的那一个学期赶回来。可我又想,你努力,别人也努力,怎么就能把耽误的赶回来呢?看来光努力 还不够,还要找到别的办法。找着找着睡着了。今天晚上,我要接着想,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比努力更有效的办法。实在不行,我再让两个哥哥帮助我。 不知是谁家忽然放起了鞭炮,夜里放啥鞭炮呢? 从炮响的方向看,很可能是竹志家。 东间里,忽然传出爸爸的呻吟声。我以为听错了,抬起头再听,还是呻吟。爸在城里盖楼,掉架子摔折了腰,治了两年,没大好转。一到阴雨天就疼。莫不 是又要变天! 妈走了过来,拉亮昏暗的电灯,轻声喊:“竹林, 竹林!” 竹林不呼噜了。 妈又喊了两声。 竹林醒了:“妈!” “快穿上衣服,咱俩给你爸买点儿药去!” “俺爸腰又疼了?”竹志揉着眼坐起来,连忙穿衣服。 “嗯。”妈的声音又低了些,“把卖药的钱先花了吧!” 妈一定往我这儿看了,因为我的脸感觉到了她的呼吸。 竹林声音很小:“还给——” 妈摇了摇头。 ——这是我猜的!我一动不动,努力做出睡得很沉的样子。 竹林窸窣着,从兜里摸出那五块三毛钱递给妈。 我再一次感到了妈的气息。 竹林穿着衣裳,双脚找到地上的鞋,一驱,穿上了。 妈小声说:“走吧!” “嗯。”竹林应一声,飞快地扣好小袄的扣子, 掩了掩怀,轻扯一下灯绳儿。 一片漆黑充塞屋子。妈和竹林走到外间,竹林拉开了门闩。远处的鞭炮声涌门而入,显得更响了。 “走!”妈关上了门,把涌门而入的鞭炮声重又推了出去。 伴随妈和哥脚步声的,是几声睡意朦胧的犬吠。 莫非翻了个身,忽然大声说:“竹叶,放!” 泪水像打开了闸门,八岁的我再也忍不住:“莫非哥——”我轻喊了一声,忽然感觉非常非常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