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母校讨诗笺 陈平原 一九九〇年一月,我回乡探亲,突发奇想,带上若干诗笺,回母校中山大学,请自己熟悉且敬佩的师长题诗或题词。时间很确定,有日记为证,一月二十一日分别拜访了吴宏聪、陈则光、饶鸿竞、王季思、卢叔度等诸位先生,除了请安、叙旧,再就是恭请题诗;二月五日探亲归来,重回中大,拜见这几位先生,收获五张精美的题赠诗笺。 前些天为编《怀想中大》而翻箱倒柜,重睹这五张诗笺,实在感慨万千。 我在中大的三位导师中,吴宏聪先生(一九一八—二〇一一)*长寿,我与其接触也*多。他给我的题词是: 在学习和追求真与美的领域里,我们可以永葆赤子之心。 吴先生一直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西南联大念书时,曾以曹禺戏剧为毕业论文题目,这就难怪其题词与众不同——录爱因斯坦句,而不是“旧作一首”。 陈则光先生(一九一七—一九九二)题赠的诗是: 月沉柳岸隐吹笙,何处朱楼酒未醒。 莫道绿窗人寂寞,此声真合静中听。 在中大念书期间,我经常到访位于西区体育场旁的饶鸿竞先生(一九二一—一九九九)家。有��心血来潮,没有预约就登门,先生也不以为忤。饶先生世事洞明,且善解人意,与之聊天非常愉快。我拜访过中大诸多老师,与饶先生聊天时*放松,也*为坦诚。在我*困难的时候,饶先生的笃定与平静,让我明白很多书本上没有的事理。 先生录赠的这首“旧作”,不知作于何时、有无深意,我只是读后心旷神怡: 雨后千峰碧,桃花照眼新。 偷闲山里去,折取一枝春。 反右运动时被错划为右派的卢叔度先生(一九一五—一九九六),博学多才,主要讲授《诗经》《楚辞》以及先秦诸子课程,据说还精研易学,不过我请教的是他辑注晚清小说家吴趼人的《俏皮话》。正因学术背景及饱经沧桑,卢先生题赠的“旧作”,意境幽深外,更见作者性情之狂放与兀傲: 半生煮字难为米,铁笔雕虫昼夜磨。 狂慧每随惊梦断,庭西处士落秋河。 此绝句无论用典还是意境,依稀可见龚自珍的影子。 与卢先生因被打成右派而长期沉沦不同,五六十年代的王季思先生(一九〇六—一九九六),基本上是一帆风顺的。作为**戏曲史家,王起先生对于中大中文系的学术声誉有很大贡献。 我读大学时,王先生曾开课讲授旧体诗词写作,那时我正沉湎于西方文学及文艺理论,对此类“古董”不感兴趣。只是课程结束时,王先生送每位同学一册自著诗集,让我很歆羡。这回的题赠,依旧清新浅白,一看就懂: 一榻度昏朝,浓情闲里消。 群书束高阁,清梦出重霄。 魏玛何须羡,濠梁倘可邀。 殷勤谢歌德,知足自逍遥。 (自注:卧病经旬,以歌德谈话录自遣。) 毕业后,我多次回中大拜访师长,王季思先生与吴宏聪先生的住处相去不远,故经常“古今兼顾”。至于相关文字,除了一九八八年撰“学术随感录”时,曾提及先生名言“做学问不靠拼命靠长命”,再就是二〇〇四年十一月我在中山大学八十周年校庆论坛作专题演讲,刻意选择《中国戏剧研究的三种路向》这一题目,说好是向王季思、董每戡两位先生致敬。此文日后刊《中山大学学报》二〇一〇年第三期,被《新华文摘》《高等学校文科学术文摘》《中国社会科学文摘》等转载,且获 部颁发的第六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成果奖(人文社会科学)论文二等奖(二〇一三)。文章谈及王先生的学术贡献,至于怀念之情,因体例限制,只能在注释中略为提及。 八十年代的大学校园,学生人数少,师生关系比较密切。即便不是同一个专业,或毕业后联系不多,也都互相挂念。正因此,我回母校讨要诗笺,才会如此顺利。老师们不仅不推脱,还有开玩笑的,说这下子春节有事做了,因为得练习书法。 “乍暖还寒”时节,老师们借题诗给学生“压惊”,至今想起,仍是很感动。 闲来翻阅早年师友书赠的诗笺,感觉很温馨,也很忧伤——那个时代,那种风雅,那份师生情谊,今天大概很难存在了。 二〇一四年二月二十三日草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原载《书城》2014年第6期,收录时经作者校读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