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女幽魂 当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常想:我,是如何落到如今这个田地的?
“啧啧啧,真是个美人儿啊!就是可惜……可惜了!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才算明白了什么叫作‘人不人、鬼不鬼’……”
“嘿嘿!世人要是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干了些什么事儿,就算你已经死了,也能让你再死一千多回了!你知道吧?像你这样的女人,会被人称作是什么?她们会说你是……鬼蜮伎俩!艳货骚鬼!嘿嘿嘿嘿嘿……”
“卖色怎么了?这儿的野鬼多了,个个都想靠着色相,跟人亲近亲近!可惜啊,她们没有啊!你就不一样了,你天生就是个大美人儿,如今也是个大美鬼……”
“女人,要是沦落到以卖色为生,那就是一条贱命,而你呢,卖色的死鬼,那就是一条至贱的命,十八层地狱里的货色,连一只蚂蚁,都比你贵重些……”
这么议论着我的两个人,一个是金娘子,另一个是尹姥姥。我如今*主要的烦恼,都来自她们两个。她们的嘴里,说出来的话,一句句都好像是小刀子,把人扎得遍体鳞伤。一开始,我设法躲避她们的攻击,做一些事去证明我自己:我
要证明自己不是一个艳鬼,不是一个邪灵。可如今,在她们日复一日、从不停歇的攻击下,我已经放弃抵抗了。我,聂小倩,就是一个艳鬼,一个邪灵。久而久之,我也就变成了她们想要我变成的样子。
“来人啦!”
“小倩,你来男人啦!嘿嘿嘿嘿……”
“你来了生意了!”
我披衣出迎:“来了生意了吗?让我看看,来的是谁?长得好不好?”
来的是一个书生。
“哎呀!好荒凉的一座古刹!不问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全吾乐,材不材间度此生!我来得好啊!寺中殿塔壮丽,蓬蒿却已经高到了没膝的程度,好像长久没人来过了!东边,修竹几竿,西边,野藕已花,这一片大池塘!让我投一片石头,去打前面的野鸭。”
书生嘴碎,武艺却是不行。野鸭没打到,却打到了苇丛中的一人。
“哎哟!你打得可不准!你不是要打野鸭吗?怎么抛来一块大石头打了我一下子?你这个人,明明湖在那边,我在这边啊!”
那人是个山东人,这位书生却一口我们浙东的官话。他忙不迭地道歉:“这位台,实是对不住!我好久没练了!”
“我教你!”
“不会吧?您随便一挥手,一只乌鸦就被您砸中掉下来了?您是一位高手吧?”
那人便是燕赤霞。
“在下宁采臣。偶临此地,见古刹清幽,顿生幽栖之意!兄台可是此间居停主人?”
“少跟我拽这些文儿,俺又不是读书人,你说的什么,俺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是说,我觉得这里不错,想给您付点房钱,在这里住几天!”
“俺不是主人,也是个借住的!这个大庙是没主的,在这儿住下来,不要什么房钱!”
一晃到了深夜,明明朗月,照影无眠。从烟囱中往里望去,白天来的那个书生,躺在他自己用破板子搭成的床上,两手枕在头下,睁着眼睛。这是*好的时机了,想睡又睡不着的时候,男人们往往会想入非非、绮梦联翩,我若此时出现,便是他梦中的佳人、飞来的艳福了。他们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这世上的男人啊,都有一种愚蠢的偏见,几乎每个男人都深深地相信:跟女人睡觉这件事,自己是**不会吃亏的!
我飘到了院子的前面,落在了地上,准备推门而入,却不料看见了金娘子和尹姥姥,她们站在那里等我。
“小倩怎么还不来?”
“哟,您还急上了!急什么呀?她肯定是要来的。”
“唉!这个园子,来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有时候竟然几个月也没有一个,我怎么能不心急呢?”
“姥姥,我知道你肚子饿,可你也别表现出来你的着急,免得那丫头以为我们离不了她!”
“还真是离不了!没有她来勾搭这些男人啊,我们早就饿死了……”
“哎哟,鬼呀!”夜叉一回头,才看到我早已在她身后。她喊着“鬼呀”,难道不知我确实是鬼?“吓死人了,你这走路悄默声儿的,什么时候跑到人后头的?”
“我也是刚来。”
“幸亏没说你什么坏话,要不然,你该饶不了我们了。我和婆婆正念叨着你的好呢!哟,啧啧,你看这新妆画上了,比那画上的人还好看!我要是个男人啊,连我的魂儿也被你勾走了!”金娘子和尹姥姥,她们不是别的,乃是吃人的妖怪。我呢?我是聂小倩,是勾人的艳鬼。我先把人的魂儿勾走了,再把人的肉给那两个妖怪吃。我们之间的配合,好像是天衣无缝。可她们自己明白:她们,是离不开我的,而我,却可以离开她们。为了把我拴牢在这里,她们两个一直在努力让我相信:我,只能过这样的日子,聂小倩,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做一个艳鬼。
别无选择,我推门走了进去。这下可要把我的脚步声,放得分外响些。
“谁?”
“睡不着吧?是我,来陪你了。”
“你又是谁?这是人家的居处,怎容你不请自入?”
“你不请我吗?我帮你把灯剔亮一些,让你看看我。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怎么样?”
“并不相识。”
这般不解风情,也还真是少见。一般的男人,只要看见我的容貌,多半都要神魂颠倒。
“哎呀,看你,点灯不是为了相认,只是为了让你看看:奴家美不美?”
“哎呀,罪过,我恨不得抠掉我这一双眼睛!没有事,干什么看人家女娘!一点也没个尊重。哎,那小女娘,别往我的床上坐!”
“你说,奴家是不是很美呀?”
“我不说,我不看,我也不动,我就站在这儿不睁眼。”
“哈哈,那我就不走了,看你在那儿站一夜!”
“不行,站在这里是权宜之计,不是长久之计,一男一女独处暗室,至为不妥当。唉!我本当走出去,奈何外面是野藕池塘、荒山败庙,说不定还有野兽出没。女娘,既然你是这里人,想必另有托身之所,还是你走出去吧。”
看来,还是要想法子引他入彀。
“人家都说了不走了,这黑灯瞎火的!凭什么你一个男人不敢出去,我就敢出去呢?其实,何必我们必须出去一个呢,我们都待在这屋子里,不是*好吗?”我拉他的手。
“别碰我的手,我喊人了!”
“哎哟,这里哪有人啊?你就是喊破喉咙,旁人也听不见呀!”
“天地清明,乾坤朗朗,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像今天这样危险的局面,我,宁采臣,要表现出一个儒生应有的修养……”
既然牵手亦不管用,不妨赤裸相见。刚才我已瞥见了,这是个平常男子,亦是有七情六欲。“你看,我这个肚兜,好看吗?”
“你,你怎么脱起衣服来了?”
“谁家睡觉不脱衣服啊!来,我吹灯,上床睡吧。”
“你,别拉我!你再碰我我就……我就……你要是再敢碰我一个指头,我,我就自杀!我说到做到!”
那天晚上,突然发生的事情把我吓到了。那书生的性子极为刚烈,我还没有怎么样,他就拿一把短刀,往自己胳膊上扎了一道口子。看来,他是真心不让我靠近的,而不是像别人那样装装样子。我吓得赶紧跑了出去,再也不敢停留。只不过,一刻钟以后,我又拿着一大块金子进来了,摆在了他的脚边。
“刚才是我错了,不该对你有非分之想,差点害了你的性命。这一锭黄金,聊表寸心,就算是补偿你,请你自己买点吃的补补身体。”
可我刚出了门,一样东西就擦着我的耳朵飞了出来。屋里的那个书生,把金子扔了出来。
“谁要什么补偿啊!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在这里十年了,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身为一个艳鬼,每次都能得手,乃是因为掌握了男人根本的弱点。男人*根本的弱点,不是好色,而是傻里傻气地相信:跟一个女人发生私情的话,自己绝吃不了亏。按理说,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不喜欢你,你也应该不喜欢我,离得太近,不应当觉得讨厌吗?深更半夜,破庙荒山,灯火幽明,就算我貌美,你能看清楚我的脸吗?要是一个单身姑娘住在这里,从外头闯进来一个男子,怕不吓死了才怪!凭什么就敢在这样的夜晚,跟这样的女人幽媾?这么说的话,一个女人,跟一锭金子,是完全一样的东西。地上掉的金子,不捡白不捡;不认识的女人呢,也等于是白捡的!我喜欢刚才的那个书生,那个把我撵出门的书生。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种**的品格。我想要再见到他,再跟他说说话。
我是聂小倩,是一个埋在荒山一百多年的孤魂野鬼。一个鬼寂寞地过了一百年以后,受不了这荒山里的孤苦,慢慢地,开始游荡人间。当我发现这座荒庙中,时常有人来住,便走下山来,想要看看人类的世界。
我的**个男人,是庙里的过路商人。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喊我过去,我便过去,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大大出乎我的所料。我生前也只活到了十七岁,十七年都在闺阁里,没见过什么世面。我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我只感到了一阵疼痛。我看见他心满意足地睡着了,但是接着,他就死了。
我看着他的尸首,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金娘子跑来对我说:“剩下的交给我吧。”
“剩下的?剩下什么了?”
接下来,我就看见金娘子和尹姥姥这两只野怪,一起趴在那个男人的身上,就像刚才那个男人趴在我身上。不多久,这个男人就变成了一具白骨。
一个人如果死了,就剩下一具尸体,这在野怪看来,是难得的食物。就是这两只野怪告诉我:这个男人,是因我而死的。我不禁怕极了:难道,我会杀人?
“嘿呀,怎么不会杀人?别装无辜呀!你是至阴之体,同你交媾的话,人的精气一下子全被你吸走了,他呀,就要死了。”
是啊,你们只要见到了我,你们就该死了。男人只要见到了我,男人就该死了。
宁采臣因为一直没有死,所以陆陆续续地,看到了庙里两个死人的尸首。这让他惊惧不已。
“连着两天,这个庙里死了两个人了!前几天刚看见他们俩住进来,起炉子、买家什,热热闹闹、喜气洋洋,一转眼就都死了!这是谁干的?”
“我干的。”我早已跟在他后面进了门。
“鬼啊!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到人家后头了。你?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跟你一起进来的。”
“我刚才没看见你啊!什么……是你干的?”
“他们二位,一个好色,一个贪财。难道不该死吗?你不要怕,你是**的。书生,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要是死了,这世上不仅少了一个好人,也少了一个好鬼——你本来可以救我的,让我变成一个好鬼,就能救许多人。”
“小娘子所言何意?”
“这两个人,一个是我用色情杀的,另一个,是我用金子杀的。好色的那人,一亲近我,便会死;贪财的那人,拿了我的一锭金子,金子是杀人的道具,里面藏有飞天蜈蚣。蜈蚣,是一只野怪,她还有一个名字叫尹姥姥。她是这座山上*厉害的野怪,也是野怪的总头领。另一只野怪叫夜叉,金娘子,总是在她身边,这两只怪,她们总要吃人,她们就养了我,让我去杀人给她们吃。书生,你救救我,我不想再被这两只野怪驱使了!”
宁采臣倘若出了大庙的门,就该向南走,往山坡上走,大约走出二里,他将看见一棵白杨树,他一眼就能认出这棵树,因为上头有一个很大的乌鸦的窝。就在这棵树底下,有我的骨殖。
“你把我的骨头挖出来,带上,然后回家,把我埋在你家附近的地方。”
他听了我的叮嘱,哭出了声:“千里孤坟,美人黄土,好不让人惆怅啊!卿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唉!真想放声一哭!”